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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晨间仪式

灰霾像一块浸透水的裹尸布，笼罩着泪石镇的黎明。埃兰在第五区公共宣泄室门外的队伍中缓缓向前挪动，麻木地盯着脚下由哑光石铺成的人行道。这种特制的深灰色石材不会反射任何光线，也不会残留情绪能量，是泪石镇所有建筑的标配。

队伍沉默地向前移动，唯一的声音是鞋子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埃兰前方隔着两个人的地方，一个年轻母亲怀里的婴儿开始啼哭。那哭声不大，却异常尖锐，像一根针扎进清晨凝滞的空气里。几乎是立刻，婴儿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开始凝结，变成细小的、灰白色的颗粒，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

“控制你的孩子！”穿着灰色制服的秩序维护员快步走来，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沉闷而遥远。

年轻母亲慌乱地试图捂住婴儿的嘴，却又意识到这样做违反规定，手悬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埃兰看见她眼中闪过的恐惧——那是每个泪石镇居民最熟悉的情绪，仅次于麻木。

“新的静默泪石，”埃兰身后的男人低声咕哝，“市政厅那帮混蛋又能多收点情绪税了。”

埃兰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维护员用特制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刚刚成型的泪石，放进腰间的隔离袋中。那些小石子相互碰撞，发出类似风铃的清脆声响，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三年前，他第一次站在这个队伍里时，还会为这样的场景感到不适。那时他刚从情绪收容学院毕业，满心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现在，他只是一天接一天地排队，完成这强制性的晨间仪式，然后去清理更严重的情绪爆发现场。

就像所有人一样。

队伍继续前进。埃兰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些高耸入云的巨型真菌上。它们半透明的伞盖在灰霾中微微发光，像是整个城市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正在腐烂的蘑菇里。真菌森林一直在缓慢地向城市边缘蔓延，有人说它们以情绪为食，有人说它们是这个世界的免疫系统，试图吞噬那些病变的情绪。没人知道真相，就像没人知道“情绪实体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样。

“证件。”维护员的声音打断了埃兰的思绪。

他机械地递出自己的身份卡和情绪管理许可证。维护员扫描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埃兰·柯尔顿，情绪收容人三级。”维护员念出他的职业等级，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你的宣泄配额是标准量的百分之八十。记住，过度宣泄将扣除情绪税积分。”

埃兰点点头。作为情绪收容人，他的配额比普通人还要少——这是职业风险的一部分。长期接触情绪实体使他比一般人更容易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因此需要更加严格的控制。

他推开厚重的哑光石大门，走进宣泄室内部。

房间不大，四壁同样是那种吸光的深灰色石材。唯一的家具是一把固定在房间中央的椅子，面对着一面特制的单向玻璃。埃兰知道玻璃后面坐着情绪评估员，他们会记录每个市民的情绪状态，判断是否构成社会威胁。

“请就座，柯尔顿先生。”扬声器里传来冰冷的指令。

埃兰坐下，椅子自动调整角度，将他固定在最佳位置。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这每日的羞辱。

“选择你的宣泄情绪类型。”指令再次响起。

“悲伤，”埃兰轻声说，“三级强度，持续时间两分钟。”

这是他经过多年摸索后确定的最佳选择。愤怒太危险，容易产生猩红火屑；恐惧会引来暗影沥青；喜悦则可能导致迷笑菌菇的孢子扩散。只有悲伤是最“安全”的——产生的静默泪石容易清理，对社会的危害最小。

系统确认了他的选择。埃兰闭上眼睛，开始回忆。

他让自己想起拉尼——他唯一的妹妹。不是她失踪时的样子，而是更早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跟在他身后，笑声像清晨的鸟鸣。那时候世界还没有这么糟，情绪还只是内心的感受，不会变成实体化的灾难。

他想起她八岁生日那天，他们偷偷溜进真菌森林的边缘，拉尼指着那些发光的蘑菇说：“它们好美啊，哥哥。像活的灯笼。”

他想起自己当时紧张地拉着她的手，警告她离那些东西远点。现在想来，也许拉尼一直都比他能更好地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她总是被那些美丽却危险的东西吸引。

一股熟悉的绞痛从胸口升起。埃兰没有抵抗，任由那感觉蔓延。他的喉咙发紧，眼睛开始湿润。一滴眼泪形成，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就在泪珠即将离开他下巴的瞬间，它开始变化。水分迅速凝固，颜色转为灰白，质地变得坚硬。一颗小石子——静默泪石——落在他腿上的收集盘里，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埃兰继续回忆。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拉尼的那个下午。她站在真菌森林的边缘，回头对他微笑，然后转身走了进去。那天她刚满十六岁，刚刚被诊断为“情绪过敏体质”——一种使她更容易产生情绪实体化的罕见病症。

“我受不了了，埃兰，”她当时说，“每次感到快乐，就会长出迷笑菌菇。每次感到悲伤，就会落下泪石。我想感受真实的情感，而不是不断地制造这些东西。”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后，再没有人见过她。

又一滴泪珠凝固落下。埃兰感到熟悉的空虚感袭来——那是情绪被剥离后的自然反应。每次宣泄后，他对拉尼的记忆就会变得模糊一些，情感上的连接就会薄弱一点。总有一天，他会记起她，却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这就是泪石镇的真相。他们声称情绪管理是为了公共安全，但实际上，它正在一点点剥夺他们的人性。

“时间到。”扬声器宣布。

埃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脸颊上还挂着半凝固的泪珠。他迅速用手背擦去，看着它们在他皮肤上彻底变成小小的石膏颗粒。

收集盘里有七颗泪石——比他平时要多。看来今天早上的回忆比往常更强烈。评估员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点。

宣泄室的门滑开了。埃兰站起来，腿有些发软。每次宣泄后都是这样，像是被抽空了精力。

外面的队伍似乎比刚才更长了。人们低着头，避免眼神接触。在泪石镇，任何不经意的对视都可能引发不受欢迎的情感联系，进而产生情绪实体。

埃兰向出口走去，经过那个带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她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孩子，但眼中仍残留着恐惧。埃兰注意到她脖子上有一小片暗影——那是长期恐惧导致的皮肤轻微沥青化迹象。在泪石镇，这种迹象越来越常见。

“柯尔顿！”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埃兰转身，看见他的上司布伦特从专用通道走出来。布伦特是情绪净化司的高级主管，享有全额情绪配额和私人宣泄室的特权。

“长官。”埃兰点头致意。

布伦特打量着他，目光锐利：“我刚看了你的宣泄记录。悲伤强度比平时高了百分之十五。”

“只是做了个噩梦，长官。不会影响工作。”

“希望如此。”布伦特压低声音，“你知道最近情绪波动指数一直在上升。司里需要所有收容人保持最佳状态。特别是你——你的...个人历史使你对情绪实体有特殊的敏感性，这是双刃剑。”

埃兰保持面无表情。布伦特总喜欢提醒他，他的妹妹是“情绪过敏者”，仿佛那是一种遗传缺陷。

“我明白，长官。”

“今天第五区有多个清理任务，”布伦特递过一个数据板，“从简单的静默泪石堆积到一起猩红火屑事件。别让我失望，柯尔顿。”

埃兰接过数据板，瞥了一眼任务列表。一如既往的日常：清理市民无法控制的情绪残余物，维持这个城市脆弱的平衡。

当他抬头准备回应时，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布伦特的手腕上。主管的袖口微微上滑，露出了下面皮肤上一小块不自然的痕迹——不是恐惧导致的沥青化，而是某种更鲜艳的东西，像是迷笑菌菇的颜色。

布伦特注意到他的目光，迅速拉下袖口，眼神闪过一丝警告。

“去做你的工作，柯尔顿。”

埃兰点点头，转身离开。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那是什么？高级主管们有特殊的免疫能力，不会出现情绪实体化的生理症状——至少官方是这么宣称的。

他走出宣泄中心，来到泪石镇的街道上。灰霾依然浓重，远处的真菌森林在雾中若隐若现。空气中飘浮着微小的情绪孢子，每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他人的情感碎片。

埃兰摸了摸外套口袋里的东西——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三年前在森林边缘找到的东西：拉尼的发卡，上面还残留着一小片已经干枯但颜色依然鲜艳的真菌。

他想起布伦特手腕上的痕迹，想起最近异常活跃的情绪实体，想起宣泄室里那些比平时更易形成的泪石。

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某种变化正在泪石镇的表面下酝酿。

埃兰深吸一口气，继续向第一个任务地点走去。他还有工作要做，有情绪要清理，有系统要维持。

但在内心深处，一个微小而顽固的声音在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保护人们免受情绪实体的伤害，还是为了保护系统免受人类的挑战？

一滴未形成的眼泪在他眼角痒痒的，但他没有让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