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安站在昏暗的土屋里,盯着父亲肿胀发紫的右腿,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硬石头。
窗外的夕阳透过破旧的窗棂,在泥地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照得父亲腿上的淤青更加触目惊心。
那肿胀处已经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皮肤紧绷得发亮,仿佛随时会裂开似的。
“爹,疼吗?”他轻声问道,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触碰那可怕的伤处。
吴二河强撑着摇了摇头,额头上却渗出豆大的汗珠。
这个平日里能扛起两百斤粮食的汉子,此刻连翻个身都疼得直抽气。
“没事,养两天就好......”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剧痛袭来,让他猛地咬住了发白的嘴唇。
“小安啊,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德发捋着胡须,声音温和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他并不着急。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吴承安表现得越沉稳,他越高兴。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保护好他的儿子。
吴承安感到全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他能感觉到母亲在微微发抖,而赵氏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银子,就差流出口水来。
十岁的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人的命运可以被几块金属决定。
“十年......”他在心里默算着。
十年后他就是二十岁,最好的青春年华都要在别人家度过。
但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他又想起郎中说的话:再不医治,这条腿就要废了。
而他,确实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挣到三十两银子为父亲治腿。
“王员外!”
吴承安深吸一口气,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我可以去保护令郎,但有些条件要说清楚。”
“安儿!”
吴二河大惊,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一阵剧痛逼得跌回床上。
祖父吴大福猛地站起来,上前扶着吴二河躺下。
伯母赵氏刚要开口,就被王德发抬手制止了。
“说说看。”王德发眯起眼睛,脸上依然挂着笑,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吴承安不卑不亢地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只要三十两,正好够治我爹的腿。”
“第二,我不签卖身契。”
“第三,若是有大人介入打架,我没办法确保令郎的安全。”
屋里顿时炸开了锅。
赵氏尖声叫道:“你这孩子疯了?七十两银子说不要就不要?”
大伯吴大河扯着嗓子喊:“不签卖身契算什么卖身?”
三叔和婶婶周氏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只有母亲李氏紧紧搂着妹妹,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王德发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好!好!果然是个有主意的!”
他拍着吴承安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人生疼:“就依你,三十两,不签卖身契,不过......”
他话锋一转:“今天就得跟我走。”
吴承安看向父亲。
吴二河的眼睛通红,拳头砸在床板上:“不行!我就是瘸了也不要卖儿子!”
“老二!”祖父吴大福突然暴喝一声。
“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老人转向王德发时,腰却不自觉地弯了几分:“王员外,您别见怪,这孩子我们一定......”
“我要看着郎中给爹治腿。”
吴承安突然打断祖父的话,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王德发挑了挑眉,随即笑道:“巧了,邓郎中就在村口等着。”
他朝门外打了个手势,一个家丁立刻跑了出去。
为了自己的儿子,他什么都想到了,来之前就将邓郎中一并带上。
等待郎中的时间里,屋里安静得可怕。
吴承安蹲在父亲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他额头上的冷汗。父亲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儿啊,爹对不住你!”这个从不落泪的汉子,此刻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吴承安摇摇头,凑到父亲耳边轻声说:“爹,您放心,我有打算。”
他其实没说实话。
前世作为现代人的记忆让他比同龄人成熟许多,但在这个陌生的古代世界,十岁孩童的身体限制了他的所有可能。
邓郎中很快提着药箱进来了。
这是个精瘦的老头,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
他检查伤势时,屋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胫骨断裂,好在没碎。”
邓郎中的话让众人松了口气:“不过耽误了小半天,里面已经化脓了。”
说着,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
吴承安等人被赶到了屋外。
他蹲在院子里,听着屋里传来父亲压抑的惨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六岁的妹妹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身边,脏兮兮的小手拽着他的衣角。
“哥,你要走了吗?”小荷仰着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惶恐。
吴承安喉头发紧,只能轻轻点头。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
他抱起妹妹,闻到一股淡淡的体香味。
“等爹的腿好了,等娘生下小弟弟......”他声音越来越低。
突然,屋里传来一阵骚动。
接着是邓郎中如释重负的声音:“脓血放干净了,骨头也接好了,三个月不能下地,我开几副药调理调理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吴承安冲进屋里,看到父亲腿上已经缠好了干净的布条,脸色虽然苍白,但眉间的痛苦已经减轻了许多。
李氏刚想跪在地上给邓郎中磕头,被老人连忙扶起。
王德发拍了拍手:“老邓头,这是给你的。”
他从桌上拿起三锭银子塞给邓郎中,剩下的一锭推到李氏面前。
多给了十两银子?
这个发现让吴承安心头一紧——王德发多给了十两。
为什么?
这时,王德发和蔼地说,但语气里已经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
“你爹的腿虽然治好了,但还需要调理,这十两银子能让你父亲的腿好得快一些。”
吴承安刚想拒绝,王德发却接着说道:“你母亲怀孕看样子应该有六个月了吧?多出来的银子也能让她补补身子。”
“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心保护我儿嘛~”
“好了,时候不早了,去收拾收拾吧。”
不愧是大户人家,做事面面俱到。
吴承安默默地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他全部的家当:两件打满补丁的旧衣,一双草鞋。
他把这些塞进一个粗布包袱,动作慢得像是在拖延时间。
母亲李氏突然塞过来一个还温热的布包,里面是三个杂粮饼子。
“路上吃......”她的话没说完就泣不成声。
父亲吴二河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房梁,胸口剧烈起伏着。
“走吧。”
王德发已经站在了门口,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吴承安脚边。
吴承安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家。
掉皮的土墙,漏雨的屋顶,墙角堆着的农具,还有每一张熟悉的面孔。
当他迈过门槛时,身后突然传来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哥......”
吴承安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王德发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黑漆车厢在夕阳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上车吧。”王德发亲自掀开车帘,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吴承安攥紧包袱,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自家低矮的茅屋。
烟囱里正冒出缕缕炊烟,在晚霞中袅袅上升,那么平常,那么温暖。
马车缓缓启动时,他收回了目光。
车轮碾过黄土路,扬起一片尘烟。
吴承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清楚一点:从此刻起,他必须靠自己的智慧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下去。
马车转过山脚时,他收起了心思。
“老爷,和我说说马千户和他儿子马子晋吧。”
既然已经做出了交易,那就应该主动适应现在的身份,了解他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