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内蒙古科尔沁草原。
白之桃攥着褪色的介绍信,指甲在牛皮纸袋上压出月牙状的凹痕。
牛车突然剧烈颠簸,她慌忙扶住车辕,怀里的琵琶匣子撞在肋骨上,激得喉间泛起熟悉的痒意。
“作孽哟!”
赶车的老汉甩着鞭子跳进泥潭,半截马靴陷入沼泽。
白之桃探头望去,见车轮正卡在解冻的冰裂隙中,泥浆已经漫过车轴,拉车的黄牛正呼哧呼哧喷着白气。
四野漫起暮色,远处传来悠长的狼嚎,老汉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眼睛望着天际微弱的光芒:"姑娘,咱们怕是赶不上今晚的报到了。"
白之桃蜷缩在牛车草垛间,浑身发抖。
三月份的东北草原,风像淬了冰的刀,将她耳畔一缕碎发削得簌簌打颤。
晴纶围巾裹着她半张苍白的脸,身上从上海穿来的棉袄早被黄沙染成土色,唯独胸前一枚象征着“黑五类”的铝牌始终亮得刺眼。
白之桃想起家里的惨状。
白老爷子从商,家底殷实,娶的是上海一位小有名气的电影明星,后来到了儿子这代,儿子儿媳都是留洋子弟,全家上下不可谓不风光。
有个词是专门用来形容白家这种家境的——
资本家。
白家显赫,显赫到满城皆知。
可越是显赫的世家,便越是在那场风波里落得凄惨下场。
那栋白之桃从小长大的洋房,最终被贴满白色封条。
白老爷子散尽家财,甚至把自己的老花镜都当了,最后才换钱搞来一张盖着红章的下放证明。
“之桃,之后去内蒙插队,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好好改造,千万不要变成爷爷这样的坏分子。”
上海三月天,牛棚里又湿又寒,冷得彻骨。
白老爷子嘴唇冻得发紫,却只穿了身几乎掏空棉絮的破棉袄。
白之桃知道,不仅是爷爷,就连父母的棉袄里棉絮也所剩无几。
家里早没钱了,为了给她凑出一身能防寒的衣服,白家人硬是从各自单薄的棉袄里抠出棉絮,拆拆补补,全填进了白之桃的新棉衣里。
下乡插队,这是全家人用命换给她的一线生机。
——若误了时间,恐怕那些虎视眈眈的人,连这片苦寒之地都不许她待。
“老伯,可我今天必须......”
白之桃刚要开口,凛风却灌进她的喉咙,带起一阵剧烈咳嗽。
草原风大,却有马蹄声破空而来。
二十米开外的草坡上,一队骑兵勒马而立。
为首的男人双腿修长有力,紧夹马肚,宽厚的皮袍下是一件笔挺对襟的黑色蒙袍,衬得他肩线宽长,胸肌鼓胀。
白之桃隔着泪眼望去,看见他窄腰间的蒙古弯刀,别在紧扣的银腰带上,显得那收束紧绷的腰脊也如一柄锋利弯刀。
“苏日勒!”
老汉突然高声呼喊,溅着泥点子的手在裤管上乱擦,“你来得正好!帮帮这上海来的姑娘吧,她要是耽误了报到,是要出人命的!”
苏日勒·巴托尔翻身下马,皮靴踏碎薄冰。
他眼眸深邃,扫过牛车上裹着薄袄子的南方姑娘——
围巾里伸出一张白玉似的小脸,睫羽上凝着霜花,怀里紧搂个木匣子,倒像是比她命还金贵的模样。
“五个人抬车。”
蒙语指令短促有力,骑兵们立刻散作扇形,苏日勒解下皮袍扔给白之桃,宽阔肩膀随步伐而动,充满力量。
白之桃忙说:
“我这就下车,方便你们抬......”
“老实待着。”
苏日勒挑挑眉,“还没袍子重,掉进泥里还得捞你。”
白之桃微微一愣,没想到男人会说汉话。
那声音极低沉,分明离她不算太近,却缓缓滑进她耳朵,沉入体内深处。
苏日勒打了个手势,和骑兵们齐齐弯腰,肩扛臂顶车架。
随着一声沉厚的“起——”,黄牛猛然前挣,白之桃身体一晃,重重跌入草垛,牛车却在泥泞声中脱困而出。
“老阿爸,好了。”
苏日勒拍拍手说。
老汉笑起来。
“苏日勒,幸好遇上你!你这是在巡逻的路上吧?”
“嗯。正准备回兵团。”
白之桃小心翼翼抱起皮袍,正想还给苏日勒,目光却偶然瞥见他手上一块银色手表。
指针呈钝角张开,七点过。
离她报到时间截止还剩一小时不到。
草原地广人稀,她可能来不及了!
白之桃心中一紧,突然抓住苏日勒袖口,男人布料下的小臂肌肉倏然绷紧。
“这位先生,求您......”
她开口才惊觉声音哑得厉害,滚烫泪珠砸在男人手背,“求您骑马送我一程好不好?我今天要到兵团报到的,不能迟到的。”
苏日勒垂眸看着手背上的水渍,没说话。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娇的姑娘?
他心想,声音那么软,连眼泪都是软绵绵的。
鬼使神差的,苏日勒并未接过白之桃怀里的皮袄,转身就往坡上走。
“穿上。”
白之桃愣了下,随后连连点头,追着他一路小跑。
“这位先生,谢、谢谢你......但这衣服我还是......”
白之桃欲言又止,因一只宽阔手掌已伸到她面前。
此时此刻,苏日勒已经翻身上马。
“你不穿,就等着被风吹飞。”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黄牛不安的甩动脖颈。
“姑娘,不用跟他客气!”
老汉也劝道。
紧接着,蒙语腔调裹着热气落在耳畔,白之桃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苏日勒一把捞起,安在马鞍前侧坐。
“抓紧。”
男人胡乱用皮袍将她裹成一团,仿佛一个怀抱着战利品的草原战士,尽情扬鞭。
黑色骏马扬蹄的瞬间,白之桃慌忙环住男人腰身,脸贴上冰凉的银扣,听见那胸腔里传来沉沉笑意。
“驾!”
“咳......咳咳!”
血腥气突然上涌,白之桃慌忙捂住嘴。
苏日勒收紧缰绳,黑马昂头立起,她仰面朝后,几乎要摔下马去,却被铁臂牢牢箍住腰肢。
混沌中,白之桃感觉有根手指挤
进她的指缝,然后掠过唇角,不轻不重的一捻。
耳边响起蒙语的低吟,接着是生硬汉话:“你在发烧。”
白之桃迷迷糊糊,没太听清。
“我不能迟到......”
她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没有回答,回答她的只有猎猎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白之桃感到身下的颠簸停止了。
她软在苏日勒怀里,睁眼望见前方兵团的灯火。
苏日勒环着她,腰胯有力控制马匹压浪,动作利落,不见丝毫负担。
兵团哨兵举着马灯跑来,白之桃顾不上对方是谁,拼尽最后力气摸出介绍信,就向对方递去。
“同
志你好,我叫白之桃,经组织安排来这里接受再教育......”
那人皱皱眉,看看时间。
“这位同
志,报到时间已经过了,你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