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骨血为药,治好了全军将士的瘟疫。
如今军营加官进爵,唯我伤残卧榻无人问津。
唯有主帅常来与我弈棋,可他腰间佩着的,永远是女医官编的平安结。
仙人问他:“将军可存憾事?”
主帅摩挲平安结苦笑:“有一旧事,如鲠在喉。”
将领们顿时泣不成声:“若知战功如此寂寥,宁可当年与医官隐居山林!”
“这将军之位,怎比得与她共饮粗茶的夜色?”
“姑娘剜肉取血时,为何不问我们是否愿苟活!”
“如今她浑身伤疤的模样,倒像我们欠了她似的!”
我拖着残腿经过校场,与他们视线交错。无人搀扶,无人致意。
直到仙人取出时光宝镜:
“若真后悔,可回到过去弥补遗憾。但仙凡有别,去了就回不来了。”
1
我剜出心头肉,滴下骨中血。
以此为药引,救下瘟疫中垂死的十万大军。
三载戎马,终换来朝堂安稳,天下太平。
他们加官进爵,封侯拜相,夜夜笙歌。
我却如一滩烂泥,瘫在床上,形同废人。
骨血耗尽的后遗症,是全身经脉寸断,日夜忍受锥心刺骨之痛。
昔日同袍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说,看到我这张脸,就想起战场上的血和死亡,倒胃口。
他们甚至会绕着我的营帐走,生怕被我这副“活死人”的样子传染了晦气。
就连送饭的小兵,都会把饭菜扔在帐外,然后一溜烟跑掉。
唯有主帅萧景行,每日来我帐中,陪我弈棋。
只是他深情的目光,从未落在我身上。
而是落在他腰间,那个早已洗得泛白的平安结上。
那是三年前,死于瘟疫的女医官白玉瑶,亲手为他绣的。
他每次落子,都会无意识地摩挲那个结。
然后叹气。
“昭华,若是玉瑶在,看到这太平盛世,该有多好。”
“她最喜欢看孩子们笑了。”
“她总说,等仗打完了,就去江南开个小医馆,悬壶济世。”
“她说,那里的杏花开了,特别美,可惜她没机会看到了。”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早已麻木。
这三年来,这样的话我听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我的血肉,换来了他的太平盛世。
他的太平盛世里,却只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朝廷派来的钦差,实则是一位仙人。
他来犒赏三军,问萧景行:“将军可有憾事?”
萧景行当着众将领的面,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他看着腰间的平安结,眼中蓄满了泪水。
“有,每当午夜梦回,便心如刀绞,关于一个人,一个在下亏欠终生之人。”
他没提这三年的战功赫赫,也没提这万家灯火。
他只提那个已逝的女人。
众将领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谁,纷纷捶胸顿足,表演影帝级后悔。
“若早知封侯拜相如此无趣,当初我说什么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玉瑶妹子病死,而去救一个不相干的副将!”
一个络腮胡将军吼得最大声,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
“就是啊!这三年的荣华富贵,也比不上当年和玉瑶妹子在军营里片刻的欢声笑语……”
“哼,有玉瑶妹子在,咱们军营里才像个家,现在呢?冷冰冰的,看到苏副将那张脸,跟看到军法似的,别提多晦气!”
一个尖嘴猴腮的幕僚,阴阳怪气地附和。
“当初苏副将剜肉取血救我们,可曾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她那叫强行奉献,搞得我们像不情愿一样!”
“现在她整天摆着一副活死人的脸,搞得好像我们欠了她天大的恩情似的!看着就烦!简直是道德绑架的天花板!”
另一个胖将军,捂着肚子,一脸嫌恶。
我正由侍女小满扶着在帐外散步,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小满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汪汪,就要冲进去理论。
“小姐,他们怎么能这么说你?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啊!”
我拉住了她,只是摇了摇头。
没用的。
人心不在了,说什么都是错。
我的存在,成了他们快乐的绊脚石。
成了他们良心上,唯一的污点。
无人发现我,也无人觉得有何不妥。
他们沉浸在对白玉瑶的“思念”中,对我的厌恶,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直到那仙人取出一面宝镜。
“若真心有憾,诸位可用此镜回到过去,弥补遗憾!”
“不过,仙凡有别,回到过去,便再无回头路,望各位珍重。”
仙人语气平淡,却如一道惊雷,劈开了众人的虚伪。
萧景行和众将领看着那面镜子,眼中因思念白玉瑶而迸发出灼热的光芒,那是一种绝望中抓住救命稻草的疯狂。
站在远处的我,心中亦是波涛汹涌。
他们后悔了。
可他们不知道,我比他们更后悔。
若不是为了救这群白眼狼,我本该继承家族医道,悬壶济世,逍遥快活。
又何苦落得这身残躯,忍受他们三年的冷眼与……嫌恶!
我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自己的愚蠢,更后悔自己所托非人。
2
仙人的法宝,名为时光宝镜。
只需一滴心头血,便能回到过去任何一个时刻。
众将领听着仙人的解释,眼睛都亮了,仿佛看到了人间仙境。
“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回去救玉瑶妹子了?她还活着!”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弥补对玉瑶的亏欠了!”
“还等什么,不就是一滴心头血,老子先来!早看这富贵无趣了!”
那个络腮胡将军迫不及待地扯开衣襟,露出一身横肉。
眼看他就要划破胸口。
萧景行却抬手制止了他,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心头血滴落,确实能回到过去,但……过去的我们,可没有现在的功名利禄。”
他环视一周,语气带着一丝上位者的提醒。
“仙人那番话的意思是,放弃现在的一切,换一个重来的机会。这可不是小事。”
“封侯拜相不易,回到过去,想再爬到今天的位置,怕是难如登天……谁能保证,我们还能有现在的地位?”
他一番话,如冷水泼头,将众将领心中的狂热浇灭了一半。
方才还叫嚣着富贵无趣的将军们,瞬间黑了脸,面面相觑。
一个谋士模样的文官小声嘀咕。
“将军说的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泼天的富贵,值得吗?”
“玉瑶妹子虽好,但毕竟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咱们也尽力了。”
“是啊,咱们现在的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多舒服。”
那个络腮胡,也默默收回了手,脸上写满了犹豫和不舍。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没有人敢先行动。
萧景行看到了他们的迟疑,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语气变得更加深情款款。
“可玉瑶妹子不该死啊……她是为了救治将士,才染上瘟疫的,是我们,欠了她一条命!”
他眼中泪光闪烁,看向众将领,仿佛在寻求共鸣。
“我们应该回去,让她也看看这盛世繁华,而不是孤零零地埋在那冷土之下……这三年的富贵,对我而言,不过是枷锁!没有她,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这话一出,众人心头一颤。
是啊,玉瑶妹子是为了大家死的。
络腮胡将军眼神坚定起来,一咬牙。
他再次伸出手,带着对白玉瑶的无限怜惜,以及被萧景行激发的“义气”。
“将军说得对!荣华富贵算个屁!老子只要玉瑶妹子活着!大不了老子再从头来过!”
“就是!只要能让玉瑶妹子回来,什么都值了!”
其他将领,也像是被洗脑一般,纷纷效仿。
“将军!我们愿意追随您,回到过去!”
他们争先恐后地划破胸口,滴下心头血。
没有人看我一眼,也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仿佛我不是那个救了他们所有人的恩人。
只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
与他们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我看着已经解开衣甲的萧景行。
他也看向了我,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那不忍,与其说是对我,不如说是对他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做一场艰难的切割。
“昭华,你只是身体受了三年折磨,而我们,被良心谴责了三年,你知道这三年,我们是怎么过的吗?”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仿佛他才是那个受害者。
我不懂。
他们出将入相,美酒佳人,享尽人间富贵。
这也能叫煎熬?
那我这日夜被万蚁噬骨般的疼痛折磨,又算什么?
是享受吗?是福报吗?
3
我耳边,萧景行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快意,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憋屈”一吐为快。
“我已经受够了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每天躺在床上,像一尊泥塑,跟个活死人一样!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学玉瑶的活泼开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好像我们都对不起你!”
白玉瑶,那个死在三年前的女人。
她活着的时候,将军们嫌她咋咋乎乎,不知轻重,总在议事时端着点心闯进来,打断他们的正事。
如今她死了,倒成了他们心中纯洁无瑕的白月光,仿佛她从未有过任何缺点。
“当初是你苏昭华自愿救我们,没人逼你!是你自己要当大圣人!落得如今的下场,又能怪谁?这三年的照顾……我已经腻了!我受够了!我不想再活在你的道德绑架之下!”
他指着我的鼻子,将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这番话说完,萧景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终于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一身轻松。
其他将领更是看都不看我,眼中只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我的不耐。
只催促着萧景行:“将军,别跟她废话了,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哪里懂得我们的痛苦!”
“就是!她只会躺在床上享受我们的照顾,哪里知道我们心里有多苦!每天要看着她,真是晦气!”
“每天看到她,就像看到我们对玉瑶的亏欠,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真想把她从窗户扔出去!”
尖嘴猴腮的幕僚,说着最恶毒的话,还装作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小满终于忍不住了,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冲了进去。
“你们胡说!将军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小姐是为了救你们才变成这样的!你们是畜生吗?!”
络腮胡一把推开小满,力道之大,将她推得撞到了桌角。
“滚开!这里没你一个臭丫鬟说话的份!你再敢多嘴,老子打断你的腿!”
小满摔在地上,额头磕破了血,却仍挣扎着要爬起来。
我扶着门框,指尖泛白,身躯因剧痛和愤怒而颤抖。
话音落下,萧景行闭上眼,将心头血滴在了时光宝镜上。
白光大盛,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们笑着,闹着,憧憬着与白玉瑶重逢的未来。
没有一丝留恋,没有一丝回头。
顷刻间,所有人都消失在了营帐之中。
向来喧闹的帅帐,此刻死一般寂静。
只有小满的抽泣声,和我的喘息声。
我扶起小满,擦掉她脸上的血迹。
“小姐……”她哭着看我,眼中满是心疼和绝望。
我缓缓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那是经脉断裂的痛。
更是被昔日袍泽背叛的,剜心之痛。
他们踩着我的骨血,登上了青云路。
却吝于给我一丝一毫的好。
三年的虚情假意……
在这一刻。
装都懒得装了。
也好。
这般绝情,也好。
重来一次。
我定要护好我的骨血,我的性命。
而不是再守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忍受他们的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