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然跌坐在地,周野川咬紧牙关,下颌紧绷,他盯着地上那张药方,手指攥紧裤腿用力揉搓。
难怪林墨青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原来是这些天为了给他治好嗓子,每天都去抓蛇。
就算再游刃有余,去的频率高,也会不小心失手。
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数次重复抓蛇杀蛇的危险举动,只为掏出那颗蛇胆,为他熬一日三次,不让他落下的药。
当初以为林墨青挖出那块蛇胆,血淋淋地捧在掌心只为吓唬他,捉弄他、故意让他害怕。
就连给他治病,周野川都以为那只是林墨青的无聊消遣,从未真正相信过林墨青是发自真心地想要帮他把病治好。
明明是烂洞里的老鼠,林墨青瞧不上他,欺负他、拿他撒气,才是正常的。
他只是林家的一个长工,林墨青何必要因为他冒险?又凭什么对他好?
林崇虎说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不生气;林崇虎说他是癞蛤蟆,他也不生气;林崇虎扣了他的工资,他才生气,觉得委屈,不甘、羞愤。
他早晚都要离开这里,林家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记忆里被清除。
也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是好是坏,都是别人的印象,与他无关。
林墨青却为了他这样的一个人,他这样一个过客竭尽全力,只为让他有重新开口说话的机会。
做了这么多,却一个字也不说。
可他都做了什么?
他跟林墨青说,反正也治不好,不想再喝药了。
林墨青红着眼骂他混蛋,摔碎了她自己的一片心意,一碗用真心和勇气换来的药。
原来他对林墨青只是一知半解,高傲的雪山,他只窥见了一角。
骂他混蛋都轻了。
泄力地靠在墙上,周野川往后一仰,后脑勺重重磕了好几下,额前的碎发盖住了视线,他的鼻尖泛酸,心窝像在被火烤,连同胸腔一起被灼烧,痛得他倒在地上。
“咳咳咳—”
猛地咳嗽,他捂着喉咙挪动身体,伸手勾住那张白纸,握在掌心。
眼前被水雾覆盖,喉咙像被什么刮破了,先开始是痒,再到被撕开。
“小川!怎么趴在地上?”
周野川竭力仰头看着门口。
杨绣云一脸担忧,大步跨进来,弯腰将他扶到木凳上,转身接了一杯水递给他。
周野川捧在手心,缓慢地喝完,杨绣云关心地询问,他也只是摇摇头。不想杨绣云再对他好,他没那个脸。
杨绣云总算放下心似得松了口气,说:“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去休息,明天还有的忙。”
有什么事吗?周野川疑惑地望着她,伸出手指弯曲成一个问号。
杨绣云表情洋溢着幸福:“李家人要送一批羊过来,但羊圈还没修整完,得叫其它长工把别的活先放放。”说完嘱咐他早点起,笑着走了。
又是李家。
明天林墨青要是瞧见李家人,又该不高兴了。
或者说,更难过了。一想到,他就又猛地咳嗽起来。
天蒙蒙亮。早饭过后,周野川同其它长工一起,在吊脚楼不远处的一个大羊圈里敲敲打打。
上次的事过后,陈麻子一众人都不再跟他说话,看见他也跟躲瘟疫似得。
不过他们依旧说闲话,但都变成了小声蛐蛐,现在只要瞧见周野川过来,就立刻心照不宣的停止。
他倒无所谓。
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他也不是来交朋友的。
手中的铁锤有自己的意志,周野川控制不住力道,一个小螺丝让他“砰砰砰”地砸出巨响。
陈麻子带头说:“你要杀人啊?!这么大声儿。”
握住脖上挂的毛巾,周野川把额头的汗擦干,他晃动铁锤,抬眼看过去。
陈麻子目光立刻闪躲,讪讪地说:“……小点声儿。”
林墨青住在吊脚楼的二楼,白日窗开时,会露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瓶,上面有时插着石榴花,有时会是蓝绣球。
都是林崇虎到镇上买的,供她喜好,按新鲜换。
干完活,周野川路过,习惯性地抬头向她的窗口望去。
没看见林墨青,只看见瓶中的石榴花焉了大半,花瓣边缘的尖端焦枯,蜷曲发黑,欲落不落。
坐在石墩上,他想也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里头又没人,可就是没来由地想坐在这,看着她的房间。
一夜没合眼,早饭勉强对付了两口,石墩旁没有遮荫的树,太阳的强光直射下来,热得周野川两眼发晕。
“李哥,这没到日子,我怎么好收呢?哈哈……”
“林老弟客气啥!东西多,今天先把这一百只羊赶来,还有其它的再慢慢拿来。”
闹哄哄的声音传来。
有羊叫,有人笑。
一转头,他看见许多人朝林家大门走过来,后面还跟着大批的羊。
林崇虎被围在当中,旁边站了个与他身形相似,头发白完的老头,他穿着金线绣得“寿”字大褂,笑起来满口都是金灿灿的黄牙,亮的反光。
老头旁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走路顺拐,脸圆得像皮球,五官埋在里面找都找不见的男人。
他的嘴角沾着西瓜籽,牵着老头的手,眼神涣散,时不时扭头对众人笑一笑。
这就是那个流口水的!
李守财的傻儿子李建军。周野川眉头紧促,一眼认出,胃里突然感到一阵恶心,酸水止不住地在喉间翻涌。
这就是她要嫁的人吗?!
脚步声响起,他回过头,看见杨绣云拽着林墨青从大门走出来。
红艳欲滴的唇瓣,雪白如纸的肌肤,头戴银冠,天蓝色的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
原来刚刚在打扮……周野川瞟了眼,就慌忙低下头,手指搓磨裤缝,默默退到一边。
再一抬头,林墨青正盯着他。
他眼神忽颤,僵在原地,手指搓得更用力。
她今天很美。但眼神冰冷,像那把蓝宝石匕首。
杨绣云拉过她的手,祈求似地说:“好歹打声招呼,否则人家说咱们不懂礼数,你阿爸又要骂你。”
她立马回过头。
林墨青的脸色在看到那一大群人之后瞬间变得苍白,她一脸不可置信,压低声音嘶吼:“他脸都不洗!恶不恶心?!”
“乖乖,听话好不好?”杨绣云哄道。
周野川看到她敷衍地扯出一抹笑,跟李家人打招呼。
那个流口水的,一看到林墨青,就哈哈笑,一边笑一边拍手喊她:“青阿妹,好漂亮!”
林墨青后退两步,找了个借口就跑回自己的房间。
二楼上,她皱着眉头,大手一挥扯下银冠丢在桌上,乌黑的长发瞬时散开。
周野川悄悄抬眼,林墨青发现了他。
她眯着眼,拿起一把梳子,冲他砸过去,结果没砸中,林墨青气呼呼地关上窗。
叹口气,他默默捡起地上的木梳,用衣袖擦拭干净,悄悄放入裤兜。
等一群“咩咩”进入羊圈,上午的活才算干完。
其它长工都去吃午饭了,周野川却提着换洗的衣物跑去了冲凉房。
身上一股膻腥的臭味,熏得他要吐了。最关键的是,林墨青的木梳还在裤兜。
周野川赶紧掏出来,先用香皂把木梳里里外外,一层一层地清洗干净,才开始洗澡。
平日里他洗澡就是两三分钟的事,今日不一样。
拼命揉搓身上的泥,直到皮肤都搓红了,周野川才开始打圈涂香皂,抬起水桶往头上倒,从头到脚浇了好几遍。
低着头嗅了好久,确定自己身上够干净了,他才把木梳装进裤兜,去厨房把饭端到阿钝的狗碗旁边坐下,和阿钝一块吃。
阿钝大着舌头,风卷残云地扫光了铁碗里的大肘子,周野川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鸡腿,瞬间没了食欲。
本来他也没有食欲。
他平时喜欢跟阿钝一起吃饭,因为阿钝一点也不护食。
阿钝吃的肉都是杨绣云单做的。他每每趁人不注意,悄悄把手伸进狗碗里拿一块,阿钝也都很大方地坐到一边,请他吃。
有次竟被林墨青抓了个正着。
她叉着腰,笑得前仰后合,说他是野狗,阿钝的同宗。
狗窝在院里的栀子树旁边,正对着林墨青住的二楼。
他是为这个来的。
周野川摸了摸狗头,忽然很想问阿钝,他该怎么办?
他想跟林墨青道歉。
想了很久。
身上不臭了,衣裳也换了干净的,但他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阿钝不会说话,要是会说话就好了,也许可以帮到他。
周野川不明白为什么,被林墨青讨厌,会让他心里很难受。
放在之前,他是无所谓的,可现在不同。现在看见林墨青,心就会被揪住。
他的话轻易伤害了一个为他好的人。
原来伤害别人是会让自己日夜悬心的,周野川才切身地体会到这是什么感受。还知道了—明明有着差距,却肯对他付诸真心,为他冒险的人、更是世间少有!
林墨青是少有的,亦是特别的。
“噗通—”
忽地,碗里的米饭变成了粉色,周野川直愣愣地望向二楼。
林墨青往他碗里丢了一个胭脂盒,随即飞快关上窗。
他迷茫地看向阿钝,阿钝也像不理解似得歪头看他。
林墨青……要撒气。
应该是。
这样也好,不然他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她也该这样对他,否则他也不安心。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周野川没去睡觉,在药房门口坐着吹冷风。
不确定林墨青今晚还会不会来,但他还是想在这里等着。
结果林墨青真的来了,他又跟个缩头乌龟一样低下头。
“你在这里干什么?”
周野川立马站直。
林墨青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都是探究。
找了根木棍,周野川在地上写。
—“治,饼。”
林墨青瞟了一眼,“啧”了声,说:“反正又治不好,治了也是白治。”她把周野川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他眼神一怔,瞬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又不想放弃,于是他慌忙摆手,又继续写。
—“我,错,了。”
—“对,不,其。”
“不原谅,滚吧。”
林墨青近乎一秒脱口而出。
声音好冷,表情也是,她提着裙䙓,动作不胜其烦,和他擦肩而过。
别走!周野川急得满头大汗,他一把拉住林墨青的腰带。
“放开!”林墨青的眼神锋利如刀,像要把他身体生生割开,割得鲜血淋漓,“我今天心情很差,别逼我整你!”
周野川全身发烫,像灌了好几盅白酒到胃里,在肠子里滚来滚去,连喉咙都被烧干。
不想让她走。定定地直视林墨青,他胆子涨满了,手也攥得更加紧。
“啪—”
林墨青一巴掌扇过来,周野川被打得偏过头。
脸上火辣辣的,他转过脸,手用力一拉,将她拽到身前。
浑身发抖,周野川眼底猩红,气喘吁吁地望着她,身体在此时仿佛有股热流在涌动,心里对她的畏惧也消失不见。
再试试吧。
从腹腔到喉咙,都在用力。
他很努力地张开嘴。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