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的指尖在冰冷的全息控制台上轻轻划过，带起一串流萤般的数据光点。他面前，太阳系的星图静谧地旋转着，金星、火星、木星……一个个光点按照亿万年来不变的轨道规律运行，勾勒出一幅令人心安的宇宙图景。这里是“寻声者”深空探测计划的指挥中心，位于月球静海基地的地下深处，是人类倾听宇宙心跳最敏锐的耳朵。
夜深了，大厅里只剩下他和他忠实的助手——人工智能“亥伯龙”。柔和的蓝色光芒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双眼。作为地球联合政府的首席天体物理学家，顾淼的一生都在与星辰对话，试图解读那无垠黑暗中的秘密。大多数时候，宇宙回应他的，是近乎永恒的死寂，或是遥远恒星临终前的壮烈爆发，那些信号虽然震撼，却安全。
但今夜，有些不同。
“亥伯龙，调出OR-734区域的原始数据流，参数滤波等级提高到Sigma-7。”他低声命令，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指令确认。数据流重构中……”一个温和而中性的电子音回应。全息星图瞬间切换，变成了一片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频谱瀑布图。在无数代表宇宙背景噪音的杂乱线条中，一条极其微弱、却异常规律的脉冲信号，如同深海中的夜光水母，若隐若现。
它来自奥尔特星云，那片太阳系最遥远、最寒冷的边疆。
三天前，“寻声者”阵列首次捕捉到这个信号。它太微弱，太不起眼，几乎被当成是仪器误差或是一次偶然的星际干涉。但顾淼的直觉，那份在无数数据中淬炼出的本能，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信号的调制方式，其数学上的简洁与优雅，透着一股非自然的、精心设计的气息。
“分析结果：信号源距离约1.2光年。脉冲周期稳定，误差小于十亿分之一秒。频谱特征……未在已知自然现象数据库中找到匹配项。”亥伯龙平静地汇报。
未找到匹配项。顾淼的心轻轻沉了一下。他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观测舷窗前。窗外是月球荒芜的地平线，远处，地球如同一颗镶嵌在黑丝绒上的蓝宝石，散发着宁静而充满生命力的光辉。那是人类唯一的家园，是他所有知识与情感的源头。
他想起了昨天和女儿小溪的视频通话。八岁的小溪在屏幕那头兴奋地展示她刚完成的画作——一艘飞向五彩星云的飞船。“爸爸，等你从月亮上回来，带我去星星那里看看好不好？”女儿天真无邪的话语犹在耳边。
此刻，那片孕育了小溪，孕育了所有人类的蓝色星球，在深邃的宇宙背景下，显得如此美丽，又如此……脆弱。
“教授，您还在为那个信号费神？”一个年轻的研究员端着两杯热饮走了过来，是她的学生艾琳娜。她将一杯热可可递给顾淼，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要我说，没准是哪个前沿实验室偷偷发射的深空探测器，忘了在系统里报备。或者是‘遗产三号’？它几年前不是失联在那个方向了吗？”
顾淼接过杯子，温暖透过杯壁传到掌心。他理解艾琳娜的乐观，在和平年代待得太久，人们总会下意识地用最无害的可能性来解释未知。他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也许吧。”他笑了笑，没有争辩，“只是它的规律性太完美了，不像是故障或已知的任何探测器。”
他回到控制台前，调出了信号的数学模型。那是一种基于素数的复杂编码，层层嵌套，仿佛一个精心设计的密码锁。“亥伯龙，尝试用‘接触协议’库里的所有已知数学语言进行解码。”
“正在尝试……解码失败。匹配度低于阈值。”
“用我们理论上的‘第一次接触’通用模型呢？”
“尝试中……部分结构匹配度……68%。”亥伯龙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检测到信息包结构。正在尝试解析……”
顾淼的呼吸微微一滞。68%的匹配度，在科学上远非决定性证据，但在“第一次接触”的语境下，这已经是一个高得惊人的、足以拉响最高警报的数字。
全息屏幕上，解码程序如同疯狂的织布机，将无形的数据丝线编织成有形的图案。杂乱的数据开始凝聚，一个模糊的、由纯粹几何线条构成的图像逐渐清晰起来。
那不是一个友好的问候图案，不是人类想象中可能会收到的和平宣言或科技蓝图。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多层次的、不断自我重构的……曼德博集合分形图。
无限的复杂，源于简单的规则。在有限的面积内，拥有无限长的边界。它象征着……不可预测性与无限的吞噬。
与此同时，信号源的参数读数开始发生剧烈变化。根据多普勒效应分析，信号源的相对速度正在以惊人的速率提升，其目标方向，被一条猩红色的预测轨迹线清晰地标注出来——
直指太阳系中心。
指挥中心内，落针可闻。只有冷却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艾琳娜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她捂住嘴，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如同血痕般的预测轨迹。
顾淼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手中的热可可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所有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这不是路过的流星，不是失联的探测器，甚至可能不是怀着善意的来访者。
一个能以如此速度在星际间航行的文明，用一种充满数学美感却暗藏凶险的图案作为“名片”，正毫不掩饰地、高速冲向人类的家园。
他猛地转身，面向亥伯龙，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亥伯龙！立刻将数据与分析报告标记为‘零点’级绝密，绕过所有常规渠道，直接发送给地球联合政府安全理事会轮值主席，以及星际防御总部的陆远山将军！”
“指令已执行。发送需要最高权限确认。”
顾淼将自己的手掌按在权限识别器上，同时进行虹膜扫描。“权限确认！立刻发送！”
数据流化作一道无形的光，瞬间射向那颗美丽的蓝色星球。
做完这一切，顾淼才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的地球。人类的黄金时代，那个充满了探索与梦想，认为星空是最终疆域的时代，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深吸一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着那片无垠的黑暗，说出了本章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不是路过……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