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路,短短几百米,却成了费龙云有生以来最漫长、最艰难的一段跋涉。
起初,只是隐约的噪音,像收音机调频时发出的、混杂着电流嘶鸣的白噪音,模糊地萦绕在听觉的边缘。他以为是精神过度紧张导致的耳鸣,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
但毫无用处。
那噪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随着他踏入小区大门,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晕染、放大、清晰起来!
“饿……好饿……那个两脚兽怎么还不回来投食……”(来自绿化带里一只警惕的流浪猫)
“汪汪!滚开!这是我的地盘!”(远处拴着的看门狗对着一个路人狂吠,心声简单而暴躁)
“今天青菜又涨价了,唉,小孙子还想吃排骨……”(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擦肩而过,心声带着生活的沉重)
“妈的,又堵车,这个月全勤奖泡汤了……”(路边一辆轿车里,司机烦躁地拍打着方向盘)
“新口红色号真好看,就是太贵了,要不要分期呢……”(两个挽着手走过的年轻女孩)
无数个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他脑海里炸开!人类的,动物的,清晰的,模糊的,抱怨的,期待的,愤怒的,忧伤的……它们不分主次,不分远近,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像是无数个电台频道在同一时刻、以最大音量在他颅内播放!
“呃……”费龙云闷哼一声,猛地捂住了双耳。
徒劳无功。
声音并非来自外界,捂住耳朵根本无法隔绝。它们是从内部直接生成的,粗暴地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通道。
信息像失控的数据流,疯狂冲刷着他的意识。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正在被不断充气、即将爆炸的气球,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出痛苦的尖叫。
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小区的楼房、树木、行人都扭曲成了怪诞的色彩和线条。他踉跄着,差点撞到旁边的垃圾桶。
“咦?这人怎么了?喝多了吗?大清早的……”(路过的一个大爷投来好奇的目光和心声)
那带着评判和些许嫌弃的意念,像一根细针,扎得他脑仁一疼。
“闭嘴!都闭嘴!”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可声音的洪流更加汹涌了。
他听到了邻居家夫妻为琐事的争吵,听到了楼上小孩练琴时的不耐烦,听到了隔壁小情侣甜蜜的私语,听到了楼下早餐店老板算计着今天的利润……他甚至能“听”到墙壁里老鼠窸窸窣窣的跑动和简单的觅食念头!
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被剥去了安静的外壳,露出了内部嘈杂、混乱、毫无隐私的真实内核!每一个拥有意识的个体,都成了一个不受控制的噪音发射源!
“嗬……嗬……”他大口喘息着,额头渗出冰冷的汗珠,脸色苍白如纸。他扶着墙壁,几乎是靠着本能,一点点挪向自己所在的单元楼。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信息的过载让他头晕目眩,恶心反胃。
他终于挣扎到了楼道口,那熟悉的、阴暗潮湿的环境似乎稍微隔绝了一些远处的杂音,但近处的、来自楼内住户的心声依旧清晰可辨。
“……又输了,这个月工资都快没了,怎么办……”(三楼赌徒的焦虑)
“孩子成绩还是上不去,是不是该送他去补习班……”(四楼母亲的忧愁)

“老婆好像发现我藏私房钱了,今晚得想个借口……”(五楼丈夫的算计)
费龙云痛苦地蜷缩了一下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爬上六楼。
钥匙在他颤抖的手中几乎对不准锁孔。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咔哒”一声打开。
门开的瞬间,一个黄色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了过来,带着呜咽声,疯狂地蹭着他的腿。
是果冻。
它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主人那濒临崩溃的状态,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依恋。
“主人!主人回来了!太好了!果冻好担心!”
这一次,果冻的心声不再像天台上那样充满绝望的穿透力,而是恢复了往常的、带着雀跃和依赖的、相对简单的意念波动。它围着费龙云打转,尾巴摇得像要起飞,湿漉漉的鼻头不停地嗅着他,确认着他的气息。
如果是平时,费龙云会立刻蹲下抱住它,感受这份毫无保留的爱。
但现在……
果冻纯粹而喜悦的心声,混杂在楼道里尚未完全散去的、那些邻居们杂乱烦忧的意念碎片中,如同交响乐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虽然温暖,却加剧了他脑海中的混乱。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块被过度使用的硬盘,过热,过载,随时可能蓝屏、死机。
“别……别吵……”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声音嘶哑地低语,眼神涣散。
他几乎是凭着最后的本能,反手将门死死锁上,又拉上了所有的窗帘,试图将内外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但没用。
声音来自内部。来自这个仿佛被强行打开、无法关闭的“接收器”。
他踉跄着扑到沙发上,用靠垫死死捂住自己的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世界的喧嚣,人心的嘈杂,如同一场永无止境的精神风暴,在他狭小的颅腔内肆虐。
他获得了某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但这能力的初次展现,带来的不是惊喜,不是力量,而是近乎毁灭性的、精神上的酷刑。
他像一个突然被扔进深海的人,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巨大的水压和噪音,挤压得快要窒息,快要碎裂。
在意识的最后一丝清明被淹没前,他唯一能清晰捕捉到的,依旧是脚边那个小小的、不安地呜咽着的生命,传来的那份单纯而执着的担忧和爱。
“主人……不舒服吗?果冻在这里……”
然后,黑暗吞噬了他。
他晕了过去,倒在沙发上,身体偶尔还会因为脑海深处残留的噪音余波,而不自觉地抽搐一下。
房间里,只剩下果冻焦急的、低低的呜咽声,它不明白主人怎么了,只是固执地守在沙发边,用温热的舌头,一遍遍舔舐着费龙云冰冷汗湿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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