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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歙县，楚颜带着儿子北上，前往宣城泾县。选择这里，一方面是为了避开更热门的黄山景区，另一方面，是她模糊记得前世曾看过一篇报道，说泾县的宣纸制作工艺是非遗，可以亲身体验。

她希望儿子不仅能看风景，还能亲手“创造”点什么。古道的行走，南屏的观察，万春堂的欣赏，都是输入；现在，她需要一次输出的机会。

大巴车在丘陵地带穿行，窗外是连绵的竹海，秋风吹过，绿浪翻涌。季晨熙对竹子的数量表示了惊叹：“妈妈，这么多竹子！熊猫在这里肯定很开心！”

楚颜被他的联想逗笑：“可惜这里的竹子品种，熊猫可能不太爱吃。不过，这些竹子是来做纸的宝贝。”

“做纸？”季晨熙好奇地转过头，“我们写字画画的那种纸吗？竹子做的？不是树做的吗？”

“有一种很出名的纸，叫宣纸，就是用青檀树皮和沙田稻草做的，不过也需要好的竹子来做工具。”楚颜趁机科普，“我们这次就去看看纸是怎么‘变’出来的。”

到达泾县，空气里似乎都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植物纤维和阳光的味道。他们入住了一家靠近山脚的民宿，老板听说他们对宣纸感兴趣，热情地推荐了几家还保留古法制作技艺的作坊。

第二天，他们去了一家名为“守拙坊”的工坊。工坊不大，依山傍水，水车吱呀呀地转着，带动着捣浆的木槌。空气中弥漫着纸浆特有的微酸气息。

一位老师傅接待了他们，皮肤黝黑，手掌粗糙，但眼神温和。他带着他们参观了整个流程：从剥取青檀树皮、晾晒、蒸煮，到用石灰腌渍、堆置发酵，再到用那巨大的水车带动的木槌将处理好的皮料捣成纸浆……

季晨熙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看到雪白的纸浆在石槽里像云朵一样翻滚时，忍不住伸出小手想去摸，又被楚颜及时拉住。

“小朋友，想不想试试捞纸？”老师傅笑着问。

“捞纸？”季晨熙跃跃欲试。

捞纸车间里，是一个巨大的纸槽，里面是均匀悬浮的纸浆。老师傅演示了一遍：双手持着细密的竹帘，深入槽中，平稳地一荡、一抬、一抖，一层薄薄的、湿漉漉的纸膜便均匀地附着在竹帘上，然后巧妙地覆在旁边的压榨板上，一张纸的雏形就完成了。动作行云流水，举重若轻。

“看起来好简单！”季晨熙信心满满。

楚颜给他系上小围裙，卷起袖子。老师傅拿来了一个特制的、小一号的竹帘，指导他如何站立，如何双手持平。

季晨熙学着师傅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竹帘浸入纸浆中。然而，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他不是角度歪了，就是力度不均。第一次尝试，捞起来的纸浆厚薄不均，边缘破损，像一块破布。

小家伙愣了一下，有点不服气，小嘴抿紧：“再来！”

第二次，他更加小心，手腕却因为紧张而僵硬，捞起来的纸中间薄，四周厚，像个不成形的面饼。

第三次，他用力过猛，竹帘带起太多纸浆，沉得他差点没拿住，纸浆滴滴答答落回槽里，竹帘上只剩下一小片黏糊糊的东西。

连续几次失败，季晨熙的小脸涨红了，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眶也开始发红。他咬着嘴唇，强忍着沮丧和快要掉下来的眼泪，一声不吭地继续尝试。

楚颜在一旁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知道儿子骨子里有种不服输的劲头，像她，也像季诚。但这种挫败感，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并不好受。

前世的她，可能会忍不住出声指导，或者干脆说“算了，我们去看别的”。但这一次，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递上一张纸巾给他擦汗，轻声说：“没关系，慢慢来。师傅做了几十年才这么熟练呢。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棒了。”

老师傅也乐呵呵地鼓励：“对对对，小朋友有力气！就是这手腕要活，像划船一样，要借水的力气。”

季晨熙吸了吸鼻子，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老师傅，再次拿起小竹帘。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仔细回想师傅的动作，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和力度。

又一次失败。

又一次。

他的额发被汗水打湿，小围裙上也溅满了纸浆点。但他眼神里的倔强越来越浓。

楚颜的心也跟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孩子在玩闹，而是一个小小的、正在与困难搏斗的灵魂。她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了儿子专注甚至有些狼狈的侧影。

不知道是第几次尝试，季晨熙屏住呼吸，手腕以一种微妙的角度轻轻一荡，再平稳抬起。这一次，竹帘上终于出现了一层相对均匀的、完整的湿纸膜！虽然边缘仍有些毛糙，厚度也略有不均，但比起之前，已经是飞跃式的进步！

“成功了！”季晨熙自己先不敢置信地低呼一声，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混合着汗水和喜悦的笑容，扭头看向楚颜，眼睛亮得惊人，“妈妈！你看！我成功了！”

楚颜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欣慰和骄傲填满。她快步上前，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儿子沾满纸浆的小身子：“太棒了！晨熙！你真的做到了！妈妈为你骄傲！”

老师傅也竖起大拇指：“好小子！有悟性！这张纸晒干了，就是你的作品！”

接下来的压榨、烘干过程，季晨熙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杰作”，小脸上满是期待和紧张。

几个小时后，一张略显粗糙、厚薄不均、边缘不规则，但确确实实是一张完整的手工宣纸，交到了季晨熙手上。纸张带着阳光和植物的清香，微微泛黄，上面还有他小手留下的不规则纤维纹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纸，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妈妈，送给你！”他郑重地把纸递给楚颜。

楚颜接过这张独一无二、充满挫败与成功印记的纸，感觉分量沉甸甸的。她仔细地看着，然后认真地说：“这是妈妈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我们要好好把它收起来，回去装裱起来，挂在墙上，好不好？”

季晨熙用力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回民宿的路上，他一直叽叽喳喳地说着捞纸的窍门，总结着自己的“经验教训”。

晚上，楚颜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照片是特写，焦点是那张粗糙却完整的宣纸，背景虚化，是儿子带着纸浆点却笑容灿烂的半张脸。

她没有配任何描述失败过程的文字，只写了简单的一句：

【世间所有精美，皆始于一次笨拙的尝试。】

很快，苏蔓点赞评论：【哇！晨熙宝贝太厉害了！这作品有收藏价值！】

几个朋友也纷纷留言称赞。

然而，最让楚颜意外的评论，来自那个雪山头像。季诚只回了三个字：

【像他爸。】

楚颜看着这三个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男人，是在变相地夸自己当年在部队学啥都快吗？还是在骄傲儿子继承了他的韧劲？

她回复了一个偷笑的表情。

放下手机，看着身边因为疲惫而早早熟睡、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的儿子，楚颜想，或许旅行的意义，不仅仅在于看到多美的风景，更在于共同经历了什么。这次不那么完美、甚至有些手忙脚乱的捞纸体验，以及那张“失败”的杰作，恐怕会比任何一件精美的纪念品，更深刻地留在儿子的记忆里。

他学到了，有些事情需要反复练习，失败是常态，但坚持终有回报。而楚颜也学到了，有时候，做一个安静的守望者，比一个急于指导的教练，更能呵护孩子成长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