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透骨的,并非全然来自北地清晨的霜风,更多是从心底一丝丝弥漫开来的惶惧与决绝。沈知意,或者说,现在名为“阿芜”的孤女,蜷缩在雁回城外难民聚集的窝棚区边缘,将自己尽可能深地埋进一件打满补丁、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袄里。
天色将明未明,灰蒙蒙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杂乱无章的窝棚、蜷缩的人影,以及远处那座如同沉默巨兽般的城池轮廓。空气中混杂着汗臭、污物的酸腐气,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昨日大战留下的痕迹,即便隔着城墙,也仿佛能渗透出来。
一夜未曾安眠。
并非仅仅因为环境的恶劣和寒冷。一闭眼,便是昨日黄昏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城墙上那道玄甲身影,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那凝立如山的姿态、仿佛能穿透虚空扫视而来的锐利目光,都让她心悸。那真的是谢珩吗?他是否看到了自己?这种不确定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呼吸都不得不放轻放缓。
她必须尽快行动。滞留在城外难民中,不仅安全无法保障,更难以接触到目标。进入雁回城,接近将军府,是计划中至关重要、也是最为凶险的一步。
“阿芜……阿芜姑娘?”一个怯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知意,不,阿芜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抬起脸,露出一副符合当前身份的、带着几分惊惶与疲惫的神情。叫她的是住在相邻窝棚的一个小姑娘,约莫十来岁,面黄肌瘦,叫小草。她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正在低声哭泣的男童。
“小草妹妹,怎么了?”阿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刻意模仿的、久经颠沛流离的虚弱。
“我弟弟……他发热了,一直哭……”小草的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着阿芜。昨日阿芜刚来时,曾将自己仅剩的一点干粮分给了这姐弟俩一点,又帮咳嗽不止的小草拍了拍背,便得了这小姑娘一点可怜的信任。
阿芜伸手摸了摸男童的额头,触手滚烫。她心下微沉。在这缺医少药、环境污浊的难民堆里,幼儿发热,凶多吉少。她不是大夫,身上仅有的几颗应急药丸,是保命之物,不能轻易动用。
她看着小草绝望的眼神,看着那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国仇家恨是沉重的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但眼前这最直接的、卑微如草芥的生死苦难,同样具有撕裂人心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从贴身的内袋里,极小心的捏出一点点磨成细粉的草药——那是清热退烧的寻常药材,她之前备下以防万一的。她将药粉混入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喂给男童。
“别急,小草,我这儿有点土方子,先给他试试。”她低声安抚着,语气尽量显得平静,“你去找点干净的水来,多给他擦擦身子降温。”
小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慌忙去找水了。
阿芜看着怀里的孩子,心情复杂。她自身难保,却还是忍不住对这萍水相逢的苦难心生怜悯。这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无论是城墙下马革裹尸的士兵,还是这窝棚里无声无息可能夭折的孩童。
帮助这姐弟,并非全然出于善心,也有她的算计。在这陌生的地方,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或许能换来一些信息,或者,在关键时刻,一点点的掩护。她必须利用一切能利用的。
喂完药,她将孩子小心地裹好,放在铺着干草的角落。天色又亮了一些,窝棚区开始有了更多动静。呻吟声、哭泣声、压抑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绝望的浮世绘。
她需要信息,关于如何进入雁回城,关于将军府。
她站起身,佝偻着背,像一个真正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流民,慢慢地在窝棚间移动。耳朵却像最灵敏的探子,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有用的讯息。
“……城门口查得严咧,说是怕北羯的细作混进去……”
“唉,俺们这拖家带口的,没有保人,没有路引,哪进得去哦……”
“听说将军府这两天好像在招人?浆洗缝补的粗使丫鬟……”
“……嘘!小声点!谢将军刚打了胜仗,府里事多吧?不过那地方,规矩大得很……”
“……可不是,前几个月有个混进去想偷东西的,直接被打断了腿扔出来了……”
将军府招人?
阿芜的心猛地一跳。这无疑是一个极具诱惑力,也极度危险的机会。直接进入将军府,意味着能最接近谢珩,最有可能接触到与《山河图》相关的线索。但同样,那也是龙潭虎穴,守卫森严,规矩极大,一旦暴露,绝无生还可能。
去,还是不去?
风险与机遇并存。她想起师尊临行前的嘱托:“知意,此去北境,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但《山河图》关乎国运,关乎能否光复山河,迎回旧主血脉……再难,你也必须走下去。”
光复山河……旧主血脉……
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压下了她心中所有的犹豫与恐惧。她摸了摸怀中那半块玉佩,冰冷的质感让她清醒。她没有退路。
去!必须去!
但如何进去?像她这样的“流民”,没有任何身份凭证,想通过正规渠道进入将军府为奴,几乎不可能。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引起将军府注意,并且合情合理被接纳的“意外”。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冒险,但值得一试。
她回到窝棚,小草已经取了水回来,正小心翼翼地给弟弟擦拭。男童的哭声似乎微弱了一些,也许是草药起了点作用,也许是哭累了。
“阿芜姐姐,谢谢你……”小草感激地看着她。
阿芜摇摇头,压低声音:“小草,姐姐问你,想不想进城?想不想有条活路?”
小草的眼睛瞬间亮了,随即又黯淡下去:“想……可是……”
“姐姐或许有个办法,但需要你帮个小忙。”阿芜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性的低沉,“等下,你跟我到离城门不远的那条官道旁边去……”
……
日上三竿,雁回城的南门(此门相对受损较轻,已重新开放有限通行)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想要进城的百姓、商贩、以及部分被核查身份的流民,在接受守城兵士严格的盘查。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气氛压抑而紧张。兵士们脸上带着大战后的疲惫和不耐,检查路引、询问来历、搜查行李,一丝不苟。
就在这时,官道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和女子的惊呼声。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灰布衣衫、头发凌乱的女子(阿芜),惊慌失措地沿着官道向城门方向跑来,她身后,几个穿着破烂、面露凶光的流民模样的男子正骂骂咧咧地追赶着她,口中不干不净地喊着:
“站住!把东西交出来!”
“小娘皮,看你往哪儿跑!”
“救命!军爷救命啊!”阿芜一边跑,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尖声呼救,她脚步踉跄,神情惊恐万状,将一个被恶徒追赶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一幕,立刻引起了城门口所有人的注意。排队的人群一阵骚动,守城的兵士们也立刻警惕起来,手握上了刀柄。
“怎么回事?!”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厉声喝道。
阿芜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了城门守卫的面前,扑倒在地,抓住军官的裤脚,泣不成声:“军爷……救救我……他们……他们要抢我……还要把我卖到脏地方去……我爹娘都死了……我就剩一个人了……”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虽然满是泥污,但那双眼睛里的惊恐、绝望和哀求,却清晰可见,足以打动任何尚有恻隐之心的人。
这时,那几个“流民”也追到了近前,看到全副武装的兵士,顿时露出了怯意,互相使了个眼色,嘴里骂咧着“算你走运”,便想转身溜走。
“站住!”队正岂容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肆,一挥手,“拿下!”
几个兵士立刻上前,三下五除二将那几个“流民”制服在地——这几人不过是阿芜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子雇来的地痞流氓,演技拙劣,但用来制造混乱和博取同情,已然足够。
“军爷明鉴!小女子名叫阿芜,本是江南人士,家乡遭了水灾,爹娘染病身亡,只得北上投亲,谁知亲戚早已搬走,盘缠用尽,流落至此……昨日才到城外,不想就遇到这些恶人……”阿芜跪在地上,声音凄楚,将自己精心编织的身世娓娓道来。她刻意提到了“江南”,口音中也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吴侬软语的底子,以增加可信度。
她哭得梨花带雨,身子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上去可怜至极。周围的百姓见状,也纷纷露出同情之色,低声议论着这世道艰难,女子孤身在外实在不易。
那队正皱了皱眉。按规矩,这种来历不明的流民,尤其是女子,是不能轻易放进城的。但看她确实可怜,而且刚才那几个地痞也证实了她被追赶的事实(虽然是演的)。若是置之不理,任由她在城外,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正当队正犹豫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从城内出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着低级军官服饰的年轻人,看样子是出城公干。

“这里怎么回事?”年轻军官勒住马,问道。
队正连忙上前行礼,简要说明了情况。
年轻军官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芜身上,打量了几眼。阿芜感受到目光,将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显得更加无助。
“倒是可怜。”年轻军官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城中规矩,闲杂人等不得放入。”
阿芜的心沉了下去。
却听那年轻军官又对队正吩咐道:“不过,将军近日有令,要安抚流民,稳定民心。此女既然无依无靠,又险些遭难……这样吧,我正要回府复命。听说府上后厨近日缺几个浆洗打扫的粗使下人,你派两个人,带她去府后角门,找管事的周嬷嬷问问,若缺人手,便收下她,给她口饭吃,也算积点阴德。”
峰回路转!
阿芜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狂跳。她没想到,计划竟然如此顺利,甚至超出了预期!直接由军官引荐去将军府!这比她原先设想的,通过其他途径慢慢寻找机会要快得多,也直接得多!
她连忙磕头,声音哽咽:“多谢军爷!多谢军爷!阿芜做牛做马,报答军爷和将军的大恩大德!”
年轻军官似乎见惯了这种感恩戴德,只是摆了摆手,便带着人策马而去了。对他而言,这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对阿芜来说,这却是通往龙潭虎穴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队正派了两名兵士,带着阿芜往将军府的后巷方向走去。
阿芜低着头,跟在兵士身后,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成功了,她成功迈出了第一步。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将军府,谢珩……那才是真正的虎狼之穴。
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中的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冷静下来。
师尊,各位枉死的忠魂,知意……进来了。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走下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雁回城深深浅浅的街巷之中,如同滴水入海。而命运的罗盘,已经悄然指向了那座森严的镇远大将军府。


![[星河沉溺,落叶难追]后续更新+番外-爱八小说](https://image-cdn.iyykj.cn/2408/ac1c2e792662e4229ec0bfb281ab8573.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