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洗房所在的西院，是将军府中相对偏僻的一角，但“偏僻”绝不意味着“松懈”。当第一缕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的深沉，尖锐的竹哨声便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也刺穿了阿芜浅薄的睡眠。
“起了！起了！都给我麻利点！卯时正刻点卯，迟到的今日饭食减半！”张嬷嬷那如同破锣般的嗓音在院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阿芜几乎是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同屋的其他几个浆洗丫鬟也纷纷窸窸窣窣地起身，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在快速移动，没有人说话，只有穿衣叠被、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交织成一种紧张而压抑的韵律。
她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穿上那身灰色的粗布衣裙，将头发胡乱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发髻，跟着其他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在院子里按照昨日隐约记下的位置站好。
院子里挂着几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下，张嬷嬷如同一个黑色的剪影，双手叉腰站在台阶上，冷冽的目光扫过下面站得歪歪扭扭、睡眼惺忪的丫鬟们。她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旁边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的小厮。
“报数！”张嬷嬷喝道。
从排头开始，丫鬟们依次报出自己的编号或名字。轮到阿芜时，她深吸一口气，用尽量清晰但又不失怯懦的声音道：“阿芜。”
张嬷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在小厮的记录上划了一下。点卯完毕，无人迟到，但张嬷嬷的脸色并未缓和。
“规矩，昨日已经跟你们这些新来的讲过一遍。今日起，便要落到实处！”她的声音提高，“在将军府当差，首要的就是‘规矩’二字！行有行规，站有站相，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将军府的体面，也关乎着你们的脑袋！”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便是令人筋疲力尽的“规矩”训练。
首先是站姿。不能歪斜，不能晃动，脖颈要直，肩膀要平，双手自然垂于身体两侧，目光下垂，盯着自己脚前约莫三尺的地面。“在主子面前，尤其是将军面前，眼睛乱看，是找死！”张嬷嬷厉声呵斥着一个忍不住抬头打量四周的丫鬟。
然后是行走。步伐要轻、要稳、要快，但不能跑，不能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府内行走，靠右，遇主子或等级高者，需退至道旁，垂首肃立，待其走过方可继续前行。”张嬷嬷亲自示范，她那看似矮胖的身体，走起路来却异常沉稳敏捷，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接着是行礼。对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的礼数。对周嬷嬷、刘管事这样的高等管事，需行半福礼；若是远远见到将军或其他主子，无论是否被看见，都必须立刻停下，深深躬身，直至对方远去。“礼数不到，便是怠慢，轻则杖责，重则撵出府去！”
还有应答。主子或管事问话，要清晰回答，不能吞吐含糊，但声音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要恰到好处。“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不能有多余的废话。“问什么答什么，不该你说的，一个字也别往外蹦！”
阿芜混在人群中，努力模仿着其他人的动作，将张嬷嬷的每一句训导都牢牢刻在心里。这些规矩，繁琐而严苛，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这座府邸等级森严、不容僭越的本质。她必须尽快适应，将这些“规矩”变成一种本能，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暴露的风险。
训练间隙，短暂的早饭时间。伙食很简单，糙米粥，杂面馒头，一小碟咸菜。但分量足够，能让人吃饱。丫鬟们围坐在简陋的长桌旁，默默地吃着，很少有人交谈。即使有交流，也是极低的声音，快速说完便低下头。
阿芜默默地观察着。这些丫鬟大多年纪不大，脸上带着长期劳作的痕迹，眼神中有麻木，有疲惫，也有对管事嬷嬷们的畏惧。她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而压抑的生活。
“新来的，江南的？”旁边一个看起来比阿芜稍大一点的丫鬟，低声问道。
阿芜点点头，小声道：“嗯，我叫阿芜。”
“我叫秋菊。”那丫鬟快速说道，“浆洗房的日子苦，但习惯了就好。张嬷嬷人严，但只要你守规矩，手脚勤快，她也不会故意为难你。最重要的是，千万别惹事，也别好奇。”秋菊说完，便不再多言，低头专心喝粥。
阿芜心中微动。秋菊的话虽然简短，却透露了不少信息。张嬷嬷并非完全不近人情，而“别好奇”这三个字，更是意味深长。这座府里，到底有多少不能好奇的秘密？
早饭过后，真正的劳作开始了。浆洗房的活计繁重而枯燥。巨大的木盆，堆积如山的衣物、床单、帷幕，需要用皂角、草木灰反复捶打、搓洗、漂清。初春的北地，水温依然冰冷刺骨，不一会儿，双手就冻得通红发麻。
阿芜被分配和张嬷嬷以及另外几个丫鬟一起，清洗一批似乎是府中护卫换下来的衣物。这些衣物沾满了汗渍、尘土，甚至还有一些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格外难洗。张嬷嬷在一旁监督，眼神锐利，不时指出谁洗得不干净，谁的动作太慢。
阿芜咬着牙，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她从未做过如此粗重的活计，不一会儿就腰酸背痛，手臂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忍不住微微发抖。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喊累，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她现在就是阿芜，一个吃苦耐劳的孤女。
她努力回忆着昨日观察其他丫鬟洗衣的动作，模仿着她们的节奏和技巧。同时，她也在暗中运用师尊教过的一些呼吸法门，调整气息，尽量保持体力。她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极强，虽然一开始有些笨拙，但很快就掌握了窍门，动作变得流畅起来。
张嬷嬷冷眼旁观，偶尔在阿芜身边停留片刻，看着她卖力地搓洗衣物上顽固的血渍，眼神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这个江南来的丫头，看着瘦弱，倒是有一股韧劲，学得也快。
整个上午，阿芜都在机械而疲惫的劳作中度过。汗水浸湿了额发，腰背的酸痛一阵阵袭来，双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皂角液中，开始发白、起皱，甚至磨出了新的水泡。但她心中却异常清醒。身体的劳累，反而让她的大脑更加冷静。
她在默默地记忆着浆洗房周围的环境。浆洗房旁边是杂物院，再往东似乎是一片小花园，但被高高的围墙隔开。西边则是通往府外河流的水道，清洗好的衣物会在那里进行最后的漂洗和晾晒。她留意着来往的人员，除了浆洗房的丫鬟婆子，偶尔会有其他院落的仆役送来需要清洗的物品，或者取走洗好的东西。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低声交谈。
这座将军府，就像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自己的轨道上默默运转，不容许任何差错。那种无形的压力，不仅仅来自于张嬷嬷的呵斥，更来自于这种无处不在的、沉默的秩序感。
临近午时，活计暂告一段落，众人得以休息片刻。阿芜靠在墙边，揉着酸痛的手臂，目光不经意地投向远处。透过月洞门，可以看到更深处府院的飞檐翘角，那里是前院和内院的方向，是这座府邸的核心，也是她最终需要接近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阵隐隐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金属甲片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传来。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仿佛能震动地面。
院中的所有丫鬟，包括张嬷嬷，都瞬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神色变得肃穆起来，纷纷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垂首而立。
阿芜心中一动，也连忙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低下头，但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月洞门外的甬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低沉有力的口令声。只见一队约莫二十人的玄甲亲卫，迈着整齐划一、如同尺量过的步伐，从甬道尽头出现，正向这边走来。他们个个身材魁梧，面色冷峻，身着统一的制式玄甲，腰佩长刀，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凛冽杀气。
而在这队亲卫的簇拥下，一道身影，如同鹤立鸡群般，瞬间攫取了阿芜所有的注意力。
正是谢珩。
他并未穿全副甲胄，只是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外罩一件同色大氅，但那股迫人的威仪，却比身边全副武装的亲卫更胜十倍。他身姿挺拔如松，步伐沉稳，行走间自带一股杀伐决断的气场。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具体的面容，只能看到侧脸冷硬的线条，以及那深邃眼眸扫视四周时，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的锐利光芒。
他似乎在听取身边一名副将的汇报，偶尔简短地下达指令，声音低沉，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路遇的下人，无不停下手中的活计，深深躬身，连大气都不敢喘。
阿芜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这就是谢珩。那个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令北羯闻风丧胆的镇远大将军。那个她此行必须接近、探查，甚至可能……为敌的目标。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真正出现在视野中时，那种扑面而来的、源于绝对力量和权势的压迫感，还是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悸。与那日在城墙上遥远的惊鸿一瞥不同，这次的距离更近，感受也更加强烈。他就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寒冷、坚硬、不可撼动。
她连忙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生怕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这个角落，看穿她卑微伪装下的秘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因为紧张而沁出了冷汗。
队伍并没有停留，很快便从月洞门外走过，向着前院的方向而去。脚步声和甲胄声渐渐远去，但那无形的压力，却久久没有消散。
直到队伍完全消失在视野中，院子里的众人才仿佛松了一口气，重新开始活动，但气氛依然有些凝滞。
“都愣着干什么？继续干活！”张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但她的语气，似乎也比之前多了几分谨慎。
阿芜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拿起一件未洗完的衣物，冰凉的触感让她激灵了一下。她用力地搓洗着，仿佛要将内心的惊涛骇浪也一并洗去。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谢珩的威势，让她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风险。在这座规矩森严、守卫重重的将军府里，在这个男人绝对掌控的领域内，她就像一只误入猛虎领地的幼鹿，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
但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挑战欲，也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越是危险，越是困难，越能激发她的斗志。师尊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而最强大的对手，其弱点也往往隐藏得最深。
她需要更加耐心，更加谨慎。她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彻底融入这个环境，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规矩，了解这里的每一个人，直到……她能够在这座森严的堡垒中，找到那条通往核心的缝隙。
规矩，是束缚，也可以是保护色。她要先学会遵守规矩，然后，才能懂得如何利用规矩。
远处的天空中，有孤雁飞过，发出清唳的鸣叫。阿芜抬起头，望了一眼那高远的天际，然后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青山巍巍，规矩森森。她已入局，唯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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