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九月九,酿黄酒;十月十,茶当药。洪川镇的水,养人;洪川镇的茶,养心。
周一早上,陈默破天荒地迟到了。这是他十五年来第一次迟到,九点才到所里,比正常上班时间晚了一个小时。何小莉看见他,眼睛瞪得溜圆:"陈所,你...你没事吧?"
"没事。"陈默说,"昨晚没睡好。"
他确实没睡好。凌晨四点,苏晴又打电话来,说成都那边催她尽快入职,她想周末回来接陈念过去试读一周。陈默不同意,两人在电话里吵了半小时,最后苏晴甩了句"法院见",就挂了。
他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乱得像团麻。桌上堆着文件,最上面是市局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汛期警务工作的通知》,要求全员在岗,不得请假。他想起今天还要去邓大福的烟房,三万块学费还压在李琼英那儿,得先去拿。
【方言注释:乱得像团麻,形容思绪混乱,理不清头绪】
正想着,张国强的电话来了:"陈默,来我办公室。"
老所长的办公室在二楼,最大的那间。陈默敲门进去,张国强正在泡茶,用的是盖碗,蒙顶黄芽,三泡之后,汤色金黄。见陈默进来,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陈默坐下,张国强递给他一杯茶。他接过,滚烫的茶汤透过瓷壁烫着手心,像种警醒。
"秋汛的事,局里很重视。"张国强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像江水流动,"督导组周五到,你准备一下,代表所里汇报。"
"周五?"陈默心里咯噔,"所长,周五我..."
"你有事?"张国强抬眼看他,眼神锐利但温和,"家里的事?"
"嗯。"陈默点头,"想请个假。"
"又是家长会?"
"不是。"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想辞职。"
这三个字一说出来,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茶叶在水里舒展的声音。张国强没说话,慢慢品了口茶,放下盖碗,才开口:"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不晓得。"陈默泄了气,"所长,我守了十五年青衣江,守不住了。"
张国强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院子。院子里那棵黄葛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哗啦啦地掉。
"陈默,你知道我为啥子把你从市局要下来?"他背对着陈默问。
"不晓得。"
"因为你稳当。"张国强说,"你像这洪川镇的石板路,踩上去不晃,下雨天不打滑。所里需要你这样的人。"
"可家里不需要。"陈默声音低下去,"苏晴要跟我离婚,陈念见我跟见客似的。我守得住江,守不住家。"
张国强转过身,盯着他:"家头要顾到,莫等凉了才晓得热。"
这句话像根针,扎在陈默心口。他想起无数次半夜回家,苏晴留的那盏小夜灯;想起陈念放在玄关的拖鞋,摆着"欢迎爸爸"四个字;想起李琼英煨在炉子上的汤,每次都是热的,不管他多晚回来。
【方言注释:家头,即家里;莫等凉了才晓得热,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所长,我..."陈默想解释,被张国强打断。
"你今年三十八,正是做事的年纪。"张国强坐回椅子上,又给他倒了杯茶,"可做事分两种,一种为公,一种为私。你为公十五年,够了。现在该为私了。"
陈默抬头,有些意外。他以为老所长会劝他,会摆大局,会讲奉献。可张国强没有,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二十五年前,我也跟你一样。"张国强忽然说,"我爱人要调去成都,让我跟她走。我没走,我说我要守洪川镇。后来她真的走了,带着女儿。现在女儿在美国,一年回来一次,见我跟见陌生人一样。"
老所长端起茶杯,手有些抖:"陈默,我那会儿要是走了,现在说不定就是个普通老头,但能天天见到女儿。可我没走,我选择了这身警服。我不后悔,但遗憾。"
他放下茶杯,看着陈默:"你有机会不留遗憾,为啥子不抓住?"
陈默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平日里严肃得像块石头的老所长,心里也藏着这样的软处【方言注释:软处,即软肋、脆弱的地方】。
"所长,我...我想去学做腊肉。"陈默终于说出真实想法,"我外公留下一本笔记,我想试试看。"
"腊肉?"张国强愣了下,随即笑了,"好嘛,腊肉好。咱们洪川镇的腊肉,比青衣江还有名。你学了,也算给镇上留个念想。"
他拉开抽屉,拿出个信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一万块。别嫌少,就当是我入股你的腊肉铺子。"
陈默连忙推辞:"所长,这不行..."
"啥子不行?"张国强塞进他手里,"就当是...我给我女儿买的腊肉。她小时候最爱吃我熏的,后来我忙,没得时间熏了。你学了手艺,每年给我寄十斤,这钱就算预付款。"
陈默捏着信封,感觉千斤重。这不是钱,是一个父亲对女儿三十年的亏欠。

"周五的汇报,你让何小莉去。"张国强摆摆手,"你忙你的事。秋汛也快结束了,不差你这一个。"
陈默站起来,给老所长敬了个礼。这是他最后一礼,敬得格外慢,格外重。张国强没起身,只是点点头:"去吧,记得把陈念带好。娃儿是无辜的。"
走出办公室,陈默没回自己座位,直接下楼。他骑着摩托去了李琼英那儿,三万块已经准备好,用布包包着,老娘说:"这是我和你爸的棺材本,你要败了,我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打你。"
【方言注释:阴曹地府,即阴间;追,即追究、算账】
"败不了。"陈默说,"妈,我给你腌个金山银山出来。"
"我不要金山银山,"李琼英说,"我要我孙女开开心心,别再画那些苦巴巴的画。"
陈默拎着钱,骑着摩托直奔汉源山。邓大福的烟房在半山腰,是用柏木搭的,有三十年历史。烟熏得墙壁黑得发亮,像涂了层桐油。陈默到时,老头正在切肉,一把杀猪刀在他手上上下翻飞,肉片薄得能透光。
"钱带了吗?"邓大福头也不抬。
"带了。"陈默把布包放在案板上。
邓大福停下刀,打开布包,数了数,又包好:"放那边神龛上。"
陈默这才看见,烟房深处有个小小的神龛,供着块牌位,上面写着"腊香斋先祖之位"。他把钱放上去,退后三步,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是规矩,他懂。
【方言注释:神龛,即供奉祖先或神明的小阁子】
邓大福看着他做完,才开口:"起来吧。从今天起,你就是腊香斋第十八代传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三个月学不会,自己滚蛋,钱不退。"
"晓得。"陈默站起身,"师傅,我从啥子开始学?"
"从闻开始。"邓大福扔给他一块生猪肉,"闻,告诉我,这猪生前吃啥子长大的。"
陈默接过肉,凑到鼻子下。腥臊气冲鼻而来,他差点吐出来。他努力分辨,除了血腥味,啥也闻不出。邓大福冷笑:"你还是警察?观察力这么差?"
陈默闭上眼睛,深呼吸,再呼吸。渐渐地,他从腥味里分辨出一丝青草气,还有股淡淡的玉米甜。他睁开眼:"吃草料和玉米长大的,应该是农户散养的。"
邓大福眼皮动了动:"有点意思。再闻。"
陈默又闻,这次他闻到了阳光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腥。他想起洪川镇的稻田,想起青衣江边的玉米地,想起外婆生前喂猪时,总要抓把汉源花椒进去驱虫。
"还有花椒。"他说,"猪食里拌了花椒。"
邓大福终于点头:"对。汉源花椒不只能麻人,还能驱虫。猪吃了,肉里会有一股子清香,这就是草木之华。"
他顿了顿,看着陈默:"你外公笔记里问,草木之华可入味否?我现在告诉你,可入。但不是直接入,要转一道手。猪吃了,肉就有了味;人吃了,心就有了根。"
【方言注释:转一道手,即经过一道中间工序或转换】
这话像禅语,陈默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草木之华要转一道手,不能直接入。就像他的婚姻,不能直接强硬挽留,得转个方式,或许还能起死回生。
"今天第一课,切肉。"邓大福把刀递给他,"切三斤五花肉,肥瘦相间,每块三两重,错一克,今晚没饭吃。"
陈默接过刀,沉甸甸的,像接过一生。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块五花肉,切了下去。
这一刀,切开了他三十八年的安逸,也切开了他人生的下半场。


![[就让雨停在昨天]最新章节列表-爱八小说](https://image-cdn.iyykj.cn/2408/e80d10514e637183616f501a91883073.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