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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夜晚的启明大学，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活力，换上了一层静谧而温柔的薄纱。湖畔图书馆像一艘静静泊在夜色中的巨大航船，灯火通明，倒映在如墨般沉静的湖面上，漾开一片暖黄色的、细碎的光斑。

顶层自习区是图书馆视野最好的地方。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广阔无垠的夜空和同样沉默的、倒映着星光的湖面。室内灯光被调得很柔和，均匀地洒在深色的长桌、整齐的书架，以及埋头苦读的学生们身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还有一点点咖啡的醇厚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知识的宁静味道。

墨紫琦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旁，双手托着下巴，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行行面目可憎的代码，愁眉苦脸，几乎要把自己拧成一根麻花。

她面前的草稿纸上，已经画满了各种混乱的箭头、问号和意义不明的符号。电脑屏幕上，那个应该输出一串漂亮数字的程序，此刻正倔强地显示着“Error”（错误），红色的提示文字刺眼得像是在嘲笑她的努力。

“怎么会这样呢……”她小声哀叹，用笔尖无意识地戳着草稿纸，“明明……明明上次蓝笙学长讲解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听懂了啊……”

这门计算机通识课，是她为了凑学分，也带着一点点“或许能更靠近他一点”的隐秘心思选修的。可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那些在蓝笙指尖下乖巧听话、逻辑清晰的代码，到了她这里，就像一群不听话的、四处乱窜的顽皮精灵，怎么也理不顺。

她偷偷抬起眼，目光越过几排书架，落向靠窗的那个位置。

蓝笙独自占着一张桌子，侧对着她这边。窗外深蓝的夜幕和远处城市的点点灯火，成了他天然的背景板。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桌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但他显然没怎么看，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面前那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的冷光映在他专注的脸上，勾勒出他微蹙的眉心和抿紧的薄唇。他的手边，静静地放着那个橘色猫咪杯垫——此刻正尽职尽责地温着一杯黑咖啡，袅袅的热气在柔和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只留下一缕极淡的苦涩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

他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幅定格的素描，只有偶尔快速敲击键盘时，指尖才会带起一丝动态的、充满力量感的韵律。周围偶尔有学生起身走动，低声交谈，但这些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丝毫影响不到他那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

紫琦看着看着，心里的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沮丧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吸引力。他那么厉害，那么专注，像一座遥不可及的、由精密逻辑和冰冷代码构筑的冰山。而自己呢？连一个简单的循环嵌套都搞不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墙上的挂钟指针悄无声息地滑向九点半。闭馆的预备铃声，还有不到半小时就要响起。

紫琦咬了咬下唇，视线在屏幕上惨不忍睹的代码和远处那个清冷的身影之间来回逡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去问吗？可是……会不会太打扰他？他看起来那么忙。而且，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懂，他会不会觉得她很笨，很麻烦？

不去问？那今晚的作业肯定交不上去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那个小小的、想要靠近一点的愿望，像一颗被埋在土里的种子，正不安分地想要破土而出。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把草稿纸戳破的时候，叶清婉下午发来的那条信息，忽然浮现在脑海里：“紫琦，有时候，适当的‘示弱’和求助，未必是坏事。对于某些习惯封闭自我的人来说，被需要的感觉，或许是一种特别的钥匙哦。”

被需要的感觉……

紫琦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合上草稿本，抱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动作轻巧地站起身。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安静的阅览区里显得格外清晰，让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穿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走过几个同样埋头苦读的同学身边，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咚，咚，咚，仿佛要跳出喉咙。越靠近那张靠窗的桌子，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一些，带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

终于，她停在了他的桌边，距离他大约一步之遥。他依旧专注地看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跳跃，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

紫琦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只好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几乎能看清他屏幕上飞快滚动的、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代码。

“蓝……蓝笙学长……”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怯意，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蓝笙敲击键盘的手指，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转头，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似乎在完成某个思考的收尾。过了大约两三秒，他才缓缓地、侧过头，抬起眼，看向站在桌边的女孩。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黑的瞳孔里映着屏幕的微光，也映出她抱着电脑、一脸局促不安的小小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见到熟人的亲切，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被他这样注视着，紫琦感觉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她慌忙将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他一点，指着上面那个标红出错的地方，声音比刚才更小，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对不起学长……打扰你了……就是……这个循环……我、我怎么改都不对……能不能……请教一下……”

她越说声音越低，头也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电脑屏幕后面去。太丢人了，这么简单的问题……

预想中的沉默，或者是一句冷淡的“自己看书”并没有到来。

蓝笙的目光，从她通红的脸颊，移到了她电脑屏幕上那几行被反复修改、注释混乱的代码上。他看了几秒钟，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是不耐烦，更像是一种……评估？

然后，在紫琦紧张得快要窒息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左手，将身旁那张原本空着的、带着软垫的椅子，无声地、平稳地，朝着自己这边拉近了一些。

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够紫琦坐下，并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屏幕（如果他愿意展示的话），又不会显得过于亲密。

这个动作简单至极，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紫琦心里漾开了一圈巨大的涟漪。他……他这是……同意了？

紫琦几乎是受宠若惊地，小心翼翼地在那个被拉近的椅子上坐下，将电脑放在桌上，身体却下意识地绷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蓝笙没有看她，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屏幕上，指尖飞快地敲击了几下，似乎是保存或者暂停了手头的工作。然后，他转过椅子，正面朝向紫琦的电脑，微微倾身。

“哪里。”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冷质的磁性，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却异常清晰，直接钻进紫琦的耳朵里。

紫琦一个激灵，连忙用手指戳了戳屏幕：“这里……这个for循环嵌套，我想让它输出矩阵的转置，但是每次输出的都是乱码……”

蓝笙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只扫了几眼，便似乎明白了症结所在。他没有立刻指出错误，而是从自己手边拿过一张空白的草稿纸，又抽出一支黑色的签字笔。

“思路。”他言简意赅。

紫琦愣了一下，赶紧磕磕巴巴地把自己理解的逻辑说了一遍，边说边用手比划，试图解释清楚自己“宏伟”却漏洞百出的构想。

蓝笙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在她逻辑跳跃或明显错误的地方，用笔在草稿纸上轻轻点一下。等她说完，他才用笔在纸上画了两个简洁的方框，代表矩阵，然后用箭头清晰地标出行列转换的对应关系。

“下标。”他点了点她代码中某个变量，“从0开始，你的边界。”又指向另一个地方，“这里，内存溢出。”

他的解释极其简洁，几乎没有一句废话，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指向问题的核心。偶尔紫琦跟不上，露出困惑的眼神时，他会用笔在纸上多写两行示意，或者用更浅白的词语重新组织一下，但依旧惜字如金。

奇异地，在这种高效而沉默的引导下，紫琦原本一团乱麻的脑子，竟然渐渐清晰起来。那些顽皮的代码精灵，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梳理整齐，乖乖回到了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她起初的紧张和窘迫，慢慢被知识本身的吸引力取代，开始小声地、试探性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学长，那如果我想加一个条件判断在这里……”

“效率低。”蓝笙摇头，在纸上写下另一个更优的结构。

“哦哦……那这样改呢？”

“可以。”

“这里用while会不会更好？”

“没必要。”

一问一答，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紫琦在说，蓝笙只是用简短的词语或动作回应，但一种奇妙的、专注于问题本身的氛围，悄然在两人之间流转。窗外的星光似乎更亮了些，湖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细微的哗哗声，成了这小小辅导角最好的背景音。

终于，紫琦按照他的提示修改了最后一行代码，怀着忐忑的心情按下了运行键。

屏幕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串整齐漂亮的数字，按照她预想中的矩阵转置格式，清晰地排列了出来。

“成功了！”紫琦忍不住低呼一声，一直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懈下来，脸上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发自内心，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唇边的小梨涡深深漾开，仿佛整个阅览室的灯光都瞬间聚集到了她的脸上，亮得惊人。“太好了！谢谢学长！你真的太厉害了！”

她转过头，看向蓝笙，眼里满是纯粹的感激和毫不掩饰的崇拜。

蓝笙正看着她。在她笑容绽开的刹那，他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女孩脸上毫无阴霾的、充满感染力的喜悦，像一道过于明亮的光，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他惯常的冷淡屏障。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开心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毫无保留的笑容……

然后，他几不可查地、飞快地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自己面前的草稿纸，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就在紫琦还沉浸在问题解决的巨大快乐中，琢磨着该如何再次道谢时，蓝笙的左手，忽然从桌面上拿起一样东西，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颗独立包装的薄荷糖。浅蓝色的糖纸，在灯光下泛着细微的金属光泽，静静地躺在他干净的手心里。

紫琦愣住了，眨了眨眼，看看糖，又看看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给我的？”她不确定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蓝笙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手又往前递了递，意思很明显。

紫琦连忙双手接过那颗还带着他掌心一点点余温的薄荷糖。糖纸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心头莫名一颤。她小心地剥开糖纸，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浅绿色糖块，放入口中。

清甜中带着强烈凉意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像咬破了一颗包裹着薄荷泉水的冰珠，一路凉到心里，却又奇异地驱散了熬夜的些许疲惫和刚才的紧张焦躁。

“好甜……”她忍不住小声感叹，眉眼弯弯。

话音刚落，她似乎看到，蓝笙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弧度小得几乎像是错觉，快得如同蜻蜓点水，眨眼间就恢复了原状。或许只是灯光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变化，或许只是他恰好做了一个细微的表情。

但紫琦宁愿相信，那不是错觉。

就在这时，“叮铃铃——”清脆的闭馆预备铃声准时响起，打破了阅览区长久的宁静。学生们纷纷从知识的海洋中抬起头，开始收拾东西，低低的交谈声渐渐响起。

紫琦和蓝笙也各自开始整理。紫琦将修改好的程序保存好，关上电脑，心里被一种胀鼓鼓的、混杂着成就感和莫名甜意的情绪填满。蓝笙则利落地合上专业书，将笔记本电脑和几本厚厚的资料收进双肩包，动作有条不紊。

两人几乎同时收拾妥当，站起身。蓝笙顺手将那个依旧温热的猫咪杯垫（里面的咖啡早已喝完）也收了起来。

他们自然而然地，一前一后朝着阅览区出口走去。穿过一排排书架，走下宽阔的楼梯，走出图书馆厚重的大门。

夜晚的风立刻拂面而来，带着湖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新，比室内凉爽许多。夜空如洗，星河低垂，月光如水银般泻在林荫道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

紫琦走在他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偷偷看着月光勾勒出他清隽挺拔的侧影。夜风撩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他脸上的线条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比白日柔和了一些。刚才图书馆里那短暂却专注的半小时，那颗清甜的薄荷糖，还有那个疑似微笑的弧度……种种细节在她心里翻腾着，发酵出一种近乎勇敢的冲动。

她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手指悄悄攥紧了背包带子，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飘散在夜风里：

“蓝笙哥哥……”

她顿了顿，感觉到前面的人脚步似乎几不可察地缓了那么一丝丝。

“……还是和以前一样可靠呢。”

这是自重逢以来，她第一次鼓起勇气，用回了童年记忆里的那个称呼。不再是客气而疏远的“学长”，而是带着遥远时光温度、独属于她记忆角落的“哥哥”。话一出口，她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既期待又害怕他的反应。

蓝笙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面向她。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让他深邃的眼眸显得有些朦胧，看不清里面具体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夜风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带来远处隐约的虫鸣。

就在紫琦快要被这沉默的注视看得落荒而逃时，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时低沉了那么一点点：

“晚了。”

他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望向宿舍区的方向。

“回去注意安全。”

没有回应那个称呼，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近乎惯例的嘱咐。

可对紫琦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没有表现出反感，没有皱眉，甚至……还嘱咐她注意安全。

“嗯！”她用力点头，脸上重新漾开笑容，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踏实和暖意。“学长也早点休息！”

蓝笙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朝前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步伐似乎比刚才放缓了一些，像是在有意无意地，配合着身后那个娇小脚步的频率。

紫琦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嘴里薄荷糖的凉意早已散去，只剩下丝丝缕缕缠绕不去的清甜。她抬头望着星空，又看看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周五的夜晚，连同那些让她头疼的代码，湖边图书馆的星光，手心里糖纸的触感，以及夜风中这句简单的嘱咐……

全都变成了，一颗巨大而温暖的，薄荷味道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