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把自己锁在宿舍里,一整天,滴水未进。
炊事班长送来的饭菜,被他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从温热到冰凉。
哨所里的战士们看着那紧闭的房门,都忧心忡忡,却又不敢去打扰。
谁都知道,林队的“老毛病”,又犯了。
指导员赵刚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强硬的命令,显然起了反作用。
再这么下去,人非得憋出事来不可。
“不行,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赵刚掐灭烟头,亲自去炊事班,让班长老李给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自己端着,来到了林毅的宿舍门口。
“咚咚咚。”
“老林,开门,是我。”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林毅!开门!”赵刚加重了语气,“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兄弟,是你的指导员,就把门打开!有什么事,咱们谈谈!”
过了许久,门后传来“咔哒”一声,门锁被打开了。
赵刚推门进去,一股冰冷混杂着烟草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
林毅就坐在床沿上,背对着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把面吃了。”
赵刚将面碗放在桌上,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爱听。我也知道,让你放下,比杀了你还难受。”
赵刚的声音,放得很低,很沉。
“老林,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从新兵连就在一个班。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你重情义,你认死理。但你也是人,不是铁打的。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
“四年来,你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吃过一顿踏实饭。你把你自己当牲口一样折磨,你觉得这样,嫂子和芽芽在天上,能安心吗?”
林毅的肩膀,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赵刚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
“昨天的事,我知道我话说重了。但我是为你好!我是怕你想不开,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那种天气,那种环境,出现幻觉,再正常不过了。你信我一次,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咱们……咱们再想办法,好不好?”
他像哄一个孩子,语气里充满了真诚和无奈。
然而,这一次,林毅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有反驳,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回头。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听赵刚说完。
整个房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赵刚以为林毅不会再有任何反应时,林毅缓缓地,动了。
他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赵刚,平静得可怕。
“老赵,”他开口,声音沙哑,“你觉得,我疯了,对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觉得,我是被悲伤冲昏了头脑,变成了一个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神经病。”
林毅打断了他,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赵刚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林毅没有再看他,而是慢慢地伸出手,从自己最贴近胸口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一层,一层,极其郑重地打开。
里面,是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但边缘已经严重泛黄的旧报纸。
赵刚凑过去一看,报纸的日期,是四年前,南境洪水灾情最严重的那一天。
头版头条,是一张巨大的新闻照片,标题是《军民一心,筑起血肉长城》。
照片上,是混乱的抗洪抢险现场,无数穿着军装和便衣的人在泥水里奔忙。
“你看这里。”

林毅伸出手指,指向了照片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赵刚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在照片的背景里,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正趁着混乱,从一辆被洪水淹了一半的货车上,往下搬运着什么东西。
由于距离太远,光线又暗,男人的脸很模糊,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脸上,似乎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深色疤痕。
“这个人……”赵刚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四年前,我带着人堵住决口后,曾经短暂地参与过对事发区域的搜证。”
林毅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赵刚的心上。
“这张报纸,是我从几百份现场资料里,一张一张翻出来的。我把这个人的脸,放大了三十倍,和所有失踪人员、救援人员、受灾群众的名单,一一比对。”
“没有他。”
“他就像一个幽灵,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林毅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燃起两簇幽冷的火焰。
“老赵,你现在还觉得,我来红石哨所,仅仅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吗?”
“我告诉你,我来这里,不光是找我的女儿。”
“我还是在等。”
“等这个趁着国难,踩着我妻女尸骨发财的杂种,再次出现!”
“因为我知道,贪婪是刻在骨子里的。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们一定会回来,走同一条他们自认为最安全的路!”
轰!
赵刚的脑子,像被一颗炸雷狠狠劈中。
他看着林毅那张平静到可怕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沉淀了四年的杀意和仇恨,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他眼前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被悲伤击垮的病人。
他是一头压抑了四年怒火、一直在默默磨砺爪牙的孤狼!
他不是疯了。
他是太清醒了!
他来这里,是在复仇!
昨天发现的脚印,无论真假,都只是一个信号,一个在他看来,猎物已经进入猎场的信号!
“老林,你……”
赵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桌上那张泛黄的报纸,看着照片角落里那个模糊的刀疤脸,再看看林毅那张写满了决绝的脸。
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心理疏导。
这是一座休眠了四年的火山,即将爆发的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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