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市的早晨从地铁开始。
林晓晴被人流裹挟着挤进车厢,手机屏幕上是家长群99+的未读消息。她艰难地单手划开,最新几条是王老师凌晨一点发的:
「各位家长,分享一个数据:去年星海中学录取的368名学生中,327人参加过系统性校外培优。教育投资永远是性价比最高的投资。」
下面跟着一长串鲜花和鼓掌的表情。
林晓晴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没有点下任何一个表情。她关掉微信,打开手机银行APP——余额显示:47268.53元。这个数字在三个月前还是八万多,小宇暑假的数学思维课、英语外教课、编程入门课像三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掏空了家庭的储备金。
而“精英冲刺班”的缴费截止日期,像挂在头顶的倒计时牌,还有十一天。

车厢的LED屏上正播放着在线教育平台的广告。穿着得体职业装的母亲微笑着抚摸孩子的头,画外音深情地说:“您给孩子的每一次选择,都决定着他未来的高度。”字幕打出一行小字:“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话的残酷在于,很多孩子连站上起跑线的资格都没有。”
林晓晴猛地移开视线。这种精准的焦虑贩卖,让她胃部一阵紧缩。
(2)
公司的晨会弥漫着另一种焦虑。
“第三季度财报出来了,”财务总监推了推眼镜,投影幕布上的折线图一路下滑,“行业整体收缩,公司下半年要优化成本结构。各部门需要重新评估预算,非必要开支一律削减。”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林晓晴低头看着笔记本,在上面无意识地画着圈。坐在斜对面的行政部小张,那个总在朋友圈晒直播间打赏截图的年轻女孩,正偷偷在桌下刷着手机,屏幕上是某主播连麦PK的激烈战况。
“晓晴,”总监突然点名,“你们组负责的应收账款分析报告,明天能出来吗?”
“可以。”林晓晴抬起头,声音平稳。她注意到总监眼下的乌青——这位四十岁的女高管最近刚离婚,独自带着上初中的女儿,据说也在为孩子的国际学校学费发愁。
成年人的世界,表面光鲜,内里都是一地鸡毛。
午休时,林晓晴在茶水间遇到了小张。女孩正对着手机摄像头补妆,见她进来,笑嘻嘻地问:“晴姐,你看我新买的口红色号怎么样?直播间的家人们都说显白。”
“挺好看的。”林晓晴倒了杯水,随口问道,“你做直播……收入还好吗?”
小张眼睛一亮,压低声音:“时好时坏啦,不过上个月有个大哥特别捧场,光生日场就打赏了两万多。”她顿了顿,打量着林晓晴,“晴姐你气质这么好,要是开播肯定比我强。现在知识类主播可吃香了,特别是你这种有专业背景的。”
林晓晴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不动声色地问:“难做吗?”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小张涂好口红,抿了抿嘴唇,“关键是要有‘大哥’捧。就是那种愿意持续刷礼物的核心粉丝。有了他们,直播间人气和收入就稳了。”
“大哥……”林晓晴想起那个狼形头像。
“对了,”小张凑近些,声音更低了,“我认识一个公会经纪人,专门帮新人主播做规划和引流。晴姐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推给你。”
林晓晴握紧了水杯,指尖发白。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我再想想。”
(3)
下午三点,家长群再次炸开。
这次是李小萌妈妈分享了一个链接:「四年级小学生简历模板(冲击名校必备)」。点开看,整整十二页PDF,从奥数获奖情况到钢琴考级证书,从公益活动记录到海外游学经历,排版精美得像企业宣传册。
「现在竞争太激烈了,」李小萌妈妈补充道,「我家小萌这份简历准备了两年,光是照片就拍了三套。大家要早做准备啊。」
林晓晴盯着屏幕,感到一阵窒息。她想起小宇那个简单的成长档案——几张学校活动的照片,几张奖状,仅此而已。在这样精致的“简历战争”面前,简直寒酸得像张白纸。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李小萌妈妈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陪萌萌上古筝课,老师说孩子很有天赋,建议我们考虑走艺术特长生路线。纠结中,毕竟文化课也不能落下啊[奋斗]」
配图是穿着汉服的小女孩坐在古筝前,背景是装修雅致的琴房。林晓晴认出那是市中心一家高端艺术培训机构,一节课的标价是680元。
她迅速退出朋友圈,像被烫到一样把手机反扣在桌上。
电脑右下角弹出邮件提醒——行政部发来了中秋节福利清单:一盒月饼,一箱水果,一张200元的超市卡。而就在同一时间,手机震动,推送了一条本地新闻:「‘双减’政策下教培转型,高端定制化辅导需求激增,一对一课时费突破千元。」
这个时代一边告诉你不要内卷,一边用现实告诉你——不卷,就会被淘汰。
(4)
晚上七点,林晓晴准时推开家门。
陈明正在辅导小宇做数学题。父子俩头挨着头,台灯的光晕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暖黄色。小宇咬着笔杆,眉头紧锁,陈明则耐心地在草稿纸上画着示意图。
“这里,要先算括号里的。看,这样是不是就简单了?”
“哦!我懂了!”小宇眼睛一亮,唰唰写起来。
这一幕本该温馨,但林晓晴却注意到小宇手边摊开的习题册封面——不是学校统一配发的,而是一本厚厚的《奥数精讲·四年级进阶篇》。她记得这本书,上周在书店看到过定价:198元。
“这书……”她开口。
陈明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同事推荐的,说对拓展思维有帮助。我就买了一本,周末陪他做几道题。”
林晓晴的心沉了下去。连一向淡定的陈明,也悄无声息地加入了这场军备竞赛。
饭桌上,陈明看似随意地说:“对了,我们单位老刘的儿子,去年考上了星海中学。我打听了一下,除了那个冲刺班,他们还请了专门的面试辅导老师,一对一,六次课,一万二。”
小宇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偷偷抬眼看了看妈妈。
林晓晴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一万二,加上两万九千八,加上已经花出去的各类课程费……这个数字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找爸妈借了点钱,”陈明继续说,声音很轻,“老家修房子的钱,先缓一缓。妈说没关系。”
林晓晴鼻子一酸。她低下头,假装被米饭呛到,咳嗽了几声。
“慢点吃。”陈明递过水杯,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林晓晴感受到丈夫指尖的薄茧——那是长期握笔、敲键盘留下的痕迹。这个男人,这个家,都在用各自的方式默默支撑着。
而她,却在深夜对着陌生人的头像犹豫不决。
(5)
深夜十一点半。
林晓晴靠在床头,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她点开了与Wolf的私信对话框。那条“晚上好。看来你也在线。是在准备今天的直播吗?”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过去了24小时。
她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终,她发送了一句极其克制的话:“谢谢建议。只是随便看看。”
发送成功。她立刻想撤回——这句话听起来既冷漠又别扭。但已经晚了。
让她意外的是,对方几乎秒回:“理解。这个行业水很深,谨慎点是好事。”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跳出来:“不过既然开了头,不妨试试看。你昨晚讲的那个‘家庭税务筹划的小误区’,其实挺有意思的。现在很少有人聊这种硬核内容。”
林晓晴愣住了。他竟然记得她昨晚随口提的、不到五分钟的分享内容?那只是她为了打破冷场,临时从工作中抽取的一个小片段。
Wolf的第三条消息来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聊聊你为什么想做直播吗?纯粹好奇。”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林晓晴心中某个紧闭的闸门。也许是深夜的脆弱,也许是连日的压力,也许是这个人展现出的一点点真诚的倾听姿态——尽管这一切可能都是虚拟的。
她盯着那个狼形头像,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无数个窗口里,无数个像她一样的普通人,正在各自的战场上挣扎。有人为了孩子的未来彻夜难眠,有人为了房贷不敢辞职,有人为了不被时代抛弃而拼命奔跑。
而在这个普通的夜晚,林晓晴对着一个陌生人的头像,缓慢地、一字一字地输入:
“为了钱。”
发送。
她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挣脱出来。这简单的三个字,是她对现实最赤裸的坦白,也是她向那个未知世界迈出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
屏幕那端,Wolf的回复迟迟没有来。
林晓晴等了五分钟,十分钟。就在她以为对方被她的直白吓退,准备关掉手机时,消息提示音突然响了。
不是文字。
是一个直播平台的礼物特效动画——一束简单的、虚拟的“加油小花”,价值1星钻,折合人民币0.1元。
下面跟着一句话:“这个理由,最真实。”
然后,Wolf的头像暗了下去。
林晓晴握着手机,看着那束在屏幕上缓缓绽放又消散的小花,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以及一种更奇怪的、被理解的慰藉。
她知道自己在玩火。她知道这一切都可能只是精心设计的套路。
但在这一刻,在这间寂静的卧室里,在丈夫均匀的呼吸声旁,在她坚守了三十五年的、按部就班的人生轨道上——这束来自虚拟世界的、微不足道的小花,却成了压垮她所有理智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打开直播后台,在“直播预告”一栏,郑重地输入:
「明晚九点,聊聊中年职场人的财务焦虑。我是晴空。」
点击,发布。
隔壁房间,小宇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客厅里,陈明加班画的图纸还摊在桌上。这座城市永不眠,而林晓晴的“双重人生”,终于在这一夜,真正按下了启动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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