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十三年,正月十五。
上元夜的天,还未全暗,皇城已如白昼。
朱雀大街两侧万灯如海,琉璃盏、鲛绡灯、走马宫灯层层叠叠,灯影映得宫墙如金波起伏。百姓挤在街口,争看御前“万寿锦绣图”初展的盛景。
传闻那是一幅以金丝、孔雀羽、鲛绡线并御药秘染绣成的巨图,长十丈,高三丈,绣尽大周河山、四海升平,献于万寿殿前,为圣上祝寿。
而它真正的绣者,此刻正跪在绣衣局最深处的一盏残灯下。
沈绣低着头,指尖浸在冷水里,骨节被冻得发白。她已经不知第几次把手伸进水中,只为了压住那阵从心口涌上的悸动。
今夜,本该是她名字被写入史册的一夜。
可她却只能躲在暗处,等一个不知是福是祸的结局。
“阿绣,歇会儿吧。”
身旁年长的绣娘低声劝她:“图已送入宫了,再熬,手就废了。”
沈绣没有抬头,只轻声应了一句:“再洗一遍。”
她的手上还残着一点金粉,那是最后为“万寿”二字收针时留下的。金粉极细,若不洗净,便会在暗处闪光——而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她本不该在这里。
按规矩,御前献图的主绣者,理应随图入宫,候在万寿殿外,等着圣上御览后,受赏封名。
可就在三个时辰前,她被尚书令沈怀瑾叫走了。
那是她的兄长。
也是整个沈家,最风光的人。
他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深青常服,站在绣衣局偏厅里,面容温和如常,像往日一样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
“阿绣,”他说,“这幅图,你不必露面。”
她一愣:“为何?”
沈怀瑾看着她,目光极深:“这不是你该出的风头。”
她还想再问,他却已转身,只留下一句:“今夜,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
沈绣当时只当他是为避嫌——毕竟兄长位高权重,她若以绣者之名受封,难免被人说是攀附。
可现在,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收紧。
万寿殿前,锦图高悬。
当最后一盏宫灯点亮,殿前顿时鸦雀无声。
那幅“万寿锦绣图”在万灯映照下,如活了一般——
江河如练,山岳巍巍,百城灯火宛若星河坠地;中央一轮金日托着“万寿无疆”四字,金线流转,似真似幻。
群臣跪拜,齐声贺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上,皇帝微微颔首,抬手示意近前细看。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锦图中央,那轮金日之中,原本应是纯金铺绣的日心,竟缓缓浮现出一抹暗红。
红色如血,自绣线缝隙中渗出,转眼间,竟凝成一只——
血眼。
那眼睁开的一瞬,仿佛与殿上天子对视。
下一刻,整幅锦图骤然崩裂!
金线断裂如雨,红丝飞溅,原本庄严华美的山河万寿,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张狰狞血面。
“护驾!”
禁军拔刀,群臣哗然。
皇帝霍然起身,面色铁青。
“此乃何物?!”
还未等人回答,锦图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几名抬图的内侍当场倒地,七窍流血。
殿前瞬间大乱。
消息如雷,半个时辰内传遍宫城。
御前大案,震动朝野。
当夜,绣衣局三百名参与绣制的绣工,尽数被禁军押往刑场。
无论年老年少,无论只是染线、理样、缝边的下手绣娘,一律不问罪证。
罪名只有一个:
妖图惑主,大逆不道。
沈绣被粗暴地从角落里拖出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反剪双手,推上囚车。
“不是我……那图……我——”
她想说:那图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成的,图样、配线、用色,皆无半分邪异。
可没有人听她说话。
囚车外,火把如林,照得她眼前一片血红。
她在人群中,看见了沈怀瑾。
他站在刑场外的高台上,身披尚书令官服,面容冷肃,正与刑部官员低声交谈。
她拼命抬头,想喊他一声“哥哥”。
可她的嘴被塞了布,只能发出呜咽。
沈怀瑾的目光,隔着火光,与她对上。
那一瞬,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轻的波动。
可很快,便归于沉静。
像看一个陌生人。
子时,刑台血流成河。
三百颗人头,滚落雪地。
血水顺着刑台木槽流下,浸红了新降的薄雪。
而沈绣,只觉脖颈一凉。
刀落前,她最后看见的,是夜空中炸开的烟火。
绚烂如昼。
她想:原来,死在元宵夜,是这样热闹。
黑暗吞没她的一刻,她却没有等来剧痛。
只有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然后,是冰冷的水。
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密封的暗车里。
嘴里的布已被取下,手脚却仍被缚着。
车厢里只点着一盏豆灯,灯下坐着一名身着宦官服饰的人。
那人面容白净,眉眼细长,唇角含笑,分不清男女。
“醒了?”
声音尖细,却温和。
沈绣猛地坐起,却被锁链扯得跌回去。
“你是谁?这是哪?!”
那人轻轻抬手,示意她安静。
“别急。”她笑道,“咱家姓凤,名玄姬。是救你的人。”
“救我?”沈绣怔住,“可我明明——”
“你明明已经被斩首示众,对吗?”
凤玄姬眯眼:“放心,外头那具无名尸首,已经替你去地下报到了。”
沈绣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
“为什么救我?”
凤玄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俯身凑近她,低声道:
“因为,你是这世上,唯一能绣出‘山河堪舆图’的人。”
“而那幅图,关系着北疆十万大军的生死。”
沈绣心口猛跳:“你想让我做什么?”
凤玄姬直起身,神色忽然冷了下来。
“给你一年。”
“绣成此图。”
“否则——”
她抬手,在脖颈处轻轻一划。
“你兄长沈怀瑾的人头,会替你落地。”
暗车驶入皇城最深处。
绣衣局,天牢之下的密院。
铁门合拢的一刻,沈绣终于明白:
她没有逃出死局。
只是,从一场明杀,坠入了另一场更深的囚局。
而她不知道的是——
在她“死去”的那一夜,沈怀瑾已凭“献策破妖图”之功,受封靖远侯。
京城灯火未熄,沈府却高门再闭。
风雪初起。
新的局,已悄然展开。
暗车停下时,外头已是深夜。
车门被人从外拉开,一阵刺骨寒风裹着潮湿霉味灌了进来。
沈绣下意识眯起眼,只见车外立着两排黑甲内卫,火把映照出高耸的石墙。那墙下开着一道幽黑的拱门,门楣上悬着一盏青灯,灯罩上刻着三个字:
绣衣局。
她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专供皇城机密织造之所,亦是——活人进去,死人出来的地方。
凤玄姬先一步下车,回头看她,唇角勾着笑:“走吧,沈姑娘。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挂在这三个字上了。”
锁链被解开,却换成了两名内卫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
她脚下发虚,却被迫一步步走向那道黑门。
门内,是向下延伸的石阶。
一层一层,深不见底。
越往下,空气越冷,墙壁渗出的水珠顺着石缝滴落,像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暗中窥视。
她数不清走了多少级台阶,只觉自己仿佛正被拖进地底深渊。
直到最后一道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世界彻底隔绝。
铁门内,是一座巨大的地下织坊。
石柱林立,穹顶高悬,四周燃着长明青灯,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幽冥。
数十架巨大的织机整齐排开,每一架前,都坐着人。
那些人,几乎不像活人。
有的双目失明,却仍机械地引线;
有的双手残缺,用牙咬着丝线穿针;
有的背脊佝偻,皮肤灰败,像是随时会倒下。
可她们的手,从未停。
丝线摩擦的“沙沙”声,在空旷石室中回荡,如同无数虫蚁啃噬骨头。
“她们……是谁?”沈绣忍不住低声问。
凤玄姬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前朝罪女,边军俘虏,犯官家眷,或是……不该活着的人。”
“绣衣局,不缺材料。”
沈绣胃里一阵翻涌。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此,也不过是“材料”之一。
两人一路穿过织坊,来到最深处的一间石室。
石室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绣案,案上铺着雪白鲛绡,旁边整齐码放着上百种丝线:金、银、朱、黛、靛、玄、赭……每一种都在灯下泛着幽光。
案后墙上,悬着一卷尚未展开的绢轴。
凤玄姬在案前停下,回头看她。
“这里,是你的囚室,也是你的绣房。”
她抬手一挥,两名内卫退下,石门随即落锁。
室内只剩她们二人。
凤玄姬这才缓缓坐到一旁的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绣。
“从现在起,你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称呼。”
“——绣奴。”
沈绣指尖发紧:“你说过,一年。”
“是,一年。”凤玄姬点头,“绣成‘山河堪舆图’,你活;绣不成,你兄长死。”
她盯着沈绣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而你,会再替他死一次。”
沈绣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攥住。
她低声问:“我若拒绝呢?”
凤玄姬笑了。
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她抬手,轻轻击掌。
石门外立刻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
下一刻,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拖了进来,扔在地上。
那是个中年绣工,双手十指被生生削去,只剩血淋淋的断口。
他还活着,在地上微微抽搐。
“此人,三日前失误,染坏了一批金线。”凤玄姬语气平淡,“我本想让他活着看完自己的手被一点点切掉,可惜,他晕得太快。”
她看向沈绣:“你要不要试试,帮他绣完最后一针?”
沈绣猛地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冷静。
“我绣。”
凤玄姬满意地点头:“很好。”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将那卷绢轴缓缓放下。
雪白绢布铺展而开,其上用淡墨勾勒出一幅宏大的轮廓——
大周疆域。
山川起伏,河流纵横,城池、关隘、要道,一一在图中标出。
但这不是普通地图。
每一处山脉走势,都细致到峰岭起伏;
每一条河道分支,都精确到弯折走向;
甚至连荒原、沼泽、林海的边界,都分毫不差。
“这是‘山河堪舆图’。”凤玄姬道,“由钦天监、兵部、工部三司合绘,却无人能以锦绣之法呈现。”
“因为,只有你,懂得如何用线,去绣出‘势’。”
沈绣走近绢布,只一眼,心便沉了下去。
这不是祝寿图。
这是——军图。
一幅足以调兵遣将、改换山河的机密军图。
“你们要它做什么?”她低声问。
凤玄姬轻笑:“你不必知道。”
“你只需记住——这幅图,每错一线,都会死很多人。”
“而死的人,会算在你头上。”
第一夜,她没有被允许休息。
凤玄姬亲自看着她开针。
“先绣北疆。”她说,“从苍狼岭开始。”
沈绣取过靛蓝与赭色丝线,指尖微颤。
苍狼岭——
那是北疆要塞,叛军盘踞之地。
她曾听兄长在书房中提过无数次。
如今,却要以线为笔,将那片杀戮之地,一针针绣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落针。
第一针入绢时,她忽然察觉到异样。
这绢布的纹理,极细,却并非寻常丝绢。
线入其中,竟会微微陷落,仿佛有层无形的引力,在牵引针路。
她心中一动,试着顺着那股“势”走线。
结果,原本复杂的山脊轮廓,竟在不知不觉中,被她一气呵成。
仿佛这绢布,本就“知道”山该如何走,河该如何流。
“这是……?”
凤玄姬看出她的异样,淡淡道:“此绢名为‘地息绡’,取自西南秘谷,可感山川气脉。绣者若心静,可借势而行。”
沈绣心底一寒。
怪不得,这图非她不可。
这不是绣艺。
这是在借她的心,替他们“问路”。
她继续落针,越绣越心惊。
因为她渐渐发现——
当她将一处山脉绣得更陡,图中相应位置的河道,竟会“自然”偏移;
当她将一条古道绣得更宽,周围城池的布局,也随之改变。
线,牵动的不只是图。
而是——整幅布局的“生死走向”。
她忽然意识到,这幅图一旦完成,便等同于一份活着的军略。
谁掌此图,谁便能洞悉山河之脉,布下必胜之局。
“原来如此……”她在心中低语。
怪不得,要她来绣。
三日后,她已被迫绣完北疆三郡。
她的手指布满细小血口,却不敢停。
这三日里,她看见无数绣奴被拖出去,又换来新的。
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凤玄姬每日都会来一次。
有时只是站着看她绣;
有时会冷不丁指出一处:“这里,错了。”
若她改慢半分,便会有人在外头惨叫。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监工。
这是驯兽。
第四日夜里,她独自伏在绣案前,几乎要睡过去。
却在昏沉间,忽然盯着图中某一处发了愣。
那是皇城所在的位置。
她还未开始绣,但轮廓已在绢上若隐若现。
她盯着那片空白,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这“地息绡”能感山河气脉,
若线能牵动“势”,
那么——
皇城之下的火脉、暗河、地道……
是否也能被绣出来?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个念头一出,便再也压不住。
她想起父亲曾在工部任职时,提过皇城地底有旧朝地火通道,用以防寒、炼兵、藏库,只是后来封禁,图纸尽失。
若能以此绢、以此法,将那“火脉”反向绣出……
她不敢再想下去。
却又无法不想。
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也是她唯一能——
拖着这些人一起下地狱的路。
她缓缓抬头,看向高处幽暗的穹顶。
眼中,第一次燃起与顺从截然不同的光。
“既要我绣山河……”她在心中低语。
“那我便替你们,绣一条——”
“焚尽帝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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