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兵部大堂到后院的武库司,不过百步的距离,石大柱却走得像是去朝圣。他双手捧着那张盖了红戳的文书,每走一步都要低头看一眼,生怕那上面的红印子被风雪给吹化了。
然而,这股子热乎劲儿,在跨进武库司库房的那一刻,就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灭了。
库房里没有炭火,阴冷得像是地窖。高高的柜台后面,用铁栅栏隔着。里头坐着个戴着老花镜的户部挂职主事,正拿着一把小戥子(微型秤),在称量碎银。
“宣府大同镇,请领嘉靖二十九年冬饷及抚恤,共计白银二十二两。”
那主事接过文书,眼皮耷拉着,像是随时会睡着。他慢吞吞地拨弄了一下算盘珠子,发出几声枯燥的脆响。
“二十二两……”主事嘟囔着,从身后的木箱里抓出一把散碎银子,扔进那只黑乎乎的托盘里,“按照部里的老规矩,京官冰敬扣二两,库房耗羡扣一两,部文挂号费五钱,再加上今年成色折兑……”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听得石大柱心惊肉跳。
“行了。”
主事停下动作,将托盘往窗口一推,“实发纹银八两三钱。拿好,下一个。”
“多……多少?!”
石大柱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僵在那儿。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托盘里那几块黑不溜秋、掺杂着铅色的碎银子,声音都在发抖:“大人,您……您是不是算错了?文书上明明写的是二十二两啊!这是俺们全队兄弟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来的血汗钱啊!”
“嚷嚷什么?”
主事终于抬起头,眼神比这库房里的空气还要冷,“你当这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国库空虚,能给你发下来就不错了。你是要这八两,还是想把文书拿回去,等着明年再发?”
“可这也太黑了!”石大柱眼圈通红,那是急的,也是气的,“八两银子,寄回去连买棺材板都不够!俺娘还在等着药钱……”
“那是你家的事。”主事不耐烦地挥挥手,“不领就滚,别耽误公家办事。”
石大柱那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了铁栅栏,手背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那是当兵的人被逼到绝路时,想要拼命的本能。
周围几个巡视的差役立刻按住了腰刀,眼神不善地围了上来。
“大柱哥。”
一只手按在了石大柱颤抖的手背上。
顾言站在他身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他看着石大柱,轻轻摇了摇头。
“拿着。”顾言低声说道,“这八两银子,是你的命。但你若是在这儿动了手,那就是把命送给了他们。”
石大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泪混着那股子煞气在眼眶里打转。最终,他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一样,松开了手。
他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八两碎银子抓进手里。那银子冰凉,硌得手心生疼,却又沉重得让他抬不起头。
……
半个时辰后。
西直门外的一家小饭馆里,热气腾腾。
这家店不大,也没名字,门口挂着个半旧的幌子,写着“羊蝎子”三个字。店里坐的都是些贩夫走卒,划拳声、骂娘声此起彼伏,透着一股子粗粝的生命力。
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口炭火铜锅,里头红汤翻滚,炖着满满一锅羊脊骨,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石大柱却一口没动。
那八两碎银子摊在桌上,他盯着看了好久,然后端起面前的劣质烧刀子,一仰脖,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灌下去,呛得他连连咳嗽,咳出了眼泪。
“顾兄弟,让你见笑了。”
石大柱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俺就是个废物。在边关杀鞑子没眨过眼,到了这京城,却连给老娘的救命钱都护不住。”
顾言夹起一块羊蝎子,放在石大柱的碗里,神色淡然:“不是你废物,是这世道病了。”
“这八两银子,你打算怎么办?”顾言问。
“还能咋办?”石大柱苦笑一声,“找个信局,寄回去吧。八两……省着点花,够俺娘撑过这个冬天了。至于那药……听天由命吧。”
“寄回去,你娘的病好不了。”顾言放下了筷子。
石大柱愣了一下:“啥意思?”
顾言看着窗外越来越紧的风雪,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了石大柱的耳朵里。
“大柱哥,这八两银子,你是想让它变成死钱,还是活钱?”
石大柱茫然地看着他:“钱还能是活的?”
“若是寄回去,这八两就是八两,甚至到了信局还得再被扒层皮。”顾言的眼神变得幽深,“但若是留在我手里三天,我能让它变成五十两。”
“五十两?!”
石大柱手里的酒杯一抖,酒洒了一桌子。他瞪大了牛眼,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顾言,“顾兄弟,你……你莫不是在说胡话?三天翻五倍?就是放印子钱(高利贷)也没这么狠啊!”
“不是放贷,是做生意。”
顾言伸手蘸了蘸酒水,在桌上画了一幅简陋的图。
“这里是京城,往西三十里,是西山。”顾言的手指在“西山”的位置点了点,“京城百万人口,冬日取暖全靠西山的煤炭。”
“这俺知道啊,可这跟银子有啥关系?”石大柱不解。
“大柱哥,你是宣府的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顾言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俺答汗的骑兵,往年入寇都是走古北口。但今年,宣府、大同那边防守严密,他若想打进京畿,唯一的路,就是绕道紫荆关,直插京西!”
石大柱浑身一震,作为老兵的直觉让他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是说……鞑子要打西山?!”
“他们不一定要打下来,只要切断西山到京城的官道三天。”
顾言的手指重重地划断了那条酒水画成的线,“京城就会断煤。”
“如今正是数九寒天,富贵人家都烧红罗炭,那是贡品,我们碰不得。但寻常百姓、甚至那些中下层的京官,烧的都是西山的黑煤。”
顾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石大柱,“一旦煤道断绝的消息传进城,这京城的煤价,会涨疯的。”
石大柱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他不懂做生意,但他懂打仗。要是西山真被鞑子围了,那京城……
“可是……”石大柱咽了口唾沫,“这都是你猜的啊。万一鞑子不来呢?那俺这八两银子买成一堆黑煤球,岂不是全砸手里了?”
这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是这一把豪赌的筹码。
顾言没有再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大柱哥,昨天在破庙,我快死的时候,是你给了我五个铜板。今天在兵部,是你护着我没被赶出来。”
“我顾言这条命是你救的。”
“你可以不信我的推断,但你可以信我的命。若是赔了,我这条命给你,我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还这八两银子。”
小饭馆里依旧嘈杂,划拳声震天响。
但这一桌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石大柱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书生。明明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可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那股子气势,竟然比他在总兵大人身上看到的还要让人信服。
那是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是一种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笃定。
良久。
石大柱猛地抓起桌上的那包碎银子,重重地拍在顾言面前。
“去他娘的!”
石大柱咬着牙,眼底泛起一股狠劲,“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八两银子寄回去也是个穷,倒不如搏一把!顾兄弟,俺这条烂命是你拉回来的,这钱,归你调遣!”

“怎么干?你说!”
顾言看着那包银子,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实的笑意。
第一步棋,落下去了。
“吃肉。”顾言夹起那块早已凉透的羊蝎子放进锅里涮了涮,“吃饱了,我们去西便门,截煤车。”
窗外,风雪愈发大了。
这漫天的大雪,在常人眼里是灾难,但在顾言眼里,却是这一场泼天富贵的最好注脚。
而就在他们埋头吃肉的时候,饭馆对面的茶楼上,一双阴郁的眼睛正隔着窗纱,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查到了吗?”
“回千户大人,查到了。那书生叫顾言,南直隶人,半年前落榜,一直流浪。没什么背景,但是……”那属下犹豫了一下,“咱们在兵部的眼线说,这人虽然落魄,但极懂律法,而且……似乎对朝局看得很透。”
被称为千户的男子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陆绎(陆炳之子)。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绣春刀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懂律法,看朝局……还有胆子在兵部借势。”
陆绎低语道,“有点意思。盯着他,看看他拿那八两银子想干什么。若是个人才,倒也不妨收来做把刀。若是只是个耍小聪明的……”
他的话没说完,但那一闪而过的杀机,比这冬夜的风雪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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