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债人的脚步声逐渐消散在巷尾的浓雾里，孙少哲才缓缓直起佝偻的脊背，后背的冷汗被夜风一吹，凉得他打了个激灵。他伸手扶住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门闩落下的瞬间，“咔嗒”一声轻响，像是在他和门外的凶险之间，划开了一道浅浅的界限。孙少哲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稀薄得如同蝉翼的月光，重新打量起这个十平米左右的小铺子。货架东倒西歪，边角的木头已经朽坏，轻轻一碰就簌簌的掉木屑，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角落里堆着蒙尘的红糖和临期罐头，罐头瓶身上的铁锈爬了厚厚一层，像是穿了件褐色的铠甲，标签上的字迹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地面上散落着几张废弃的包装纸，被踩得皱巴巴的，和灰尘黏在一起，空气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原主昨晚喝剩的劣质威士忌残留的酒气，闻着让人心里发闷。
他蹲下身，拆开一包红糖的封口，指尖捻起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潮霉味直冲鼻腔，他皱着眉啐了一口——这红糖怕是已经吸了潮气，捏一把都能成团，别说卖给顾客，自己吃都嫌磕碜。再拿起罐头晃了晃，里面传来浑浊的晃动声，看了看保质期，勉强辨认出还有半个月就到期了。在讲究新鲜的唐人街，这种临期罐头，白送都未必有人要。
孙少哲坐在冰冷的木板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凳面的木纹，脑子里像是装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嗡嗡作响。一个月，两百多美元的本金，还要多付五十美元利息，加起来就是两百五十多美元。这笔钱在1960年的曼哈顿，可不是小数目。对于一个在码头扛活的普通华人劳工来说，不吃不喝干半年都未必能攒够。靠卖这些破烂玩意儿，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必须找到一条捷径，一条能快速回笼资金的路，一条能让他在这寸土寸金的曼哈顿，站稳脚跟的路。
前世作为清北经济系高材生的专业素养，此刻成了他最硬的底气。那些烂熟于心的金融理论，在这一刻跳出书本，变得鲜活起来。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词，就是票据贴现——这是金融领域最基础的短期融资手段，核心逻辑就是盘活未来的现金流，放在民生场景里，照样能玩出花样。在投行时，他经手过的票据动辄百万千万，可眼下，他需要把这套逻辑，用到唐人街这些鸡毛蒜皮的欠条上。
他起身摸索着拉开柜台最底层的抽屉，里面乱糟糟地堆着一叠泛黄的单据，还有几枚生锈的钉子。孙少哲蹲下身，借着月光一张张仔细翻看，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像是在打捞沉没的金子。果然，里面不仅有原主欠别人的几张欠条，金额从几美元到几十美元不等，还有几张别人欠原主的货款凭证。一张是码头搬运队的工头老王头欠的五美元，说是半年前买杂货赊的账，后来老王头跟着远洋货轮回了广东老家，这笔钱就成了死账；还有一张是隔壁裁缝铺老板欠的三美元，当初说好了换季进货周转几天，结果没多久裁缝铺半夜失火，烧了个精光，老板自顾不暇，这笔钱也没了下文。
除此之外，还有几张是原主当初进货时的收据，以及唐人街几家小商铺互相赊账的凭证。孙少哲的目光在这些纸片上扫过，脑子里飞速盘算——这些看似无用的“死账”，在不懂金融逻辑的人手里就是废纸，可在他手里，却能变成撬动资金的杠杆。关键在于，要找到愿意接手这些票据的人，还要找到能让这些票据产生价值的场景。
他想起，唐人街街口有家“福兴当铺”，老板陈老抠是个精明的潮汕人，五十多岁的年纪，脑袋光溜溜的，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平时戴着副老花镜，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精。陈老抠专做小额典当生意，收些金银首饰、旧家具，偶尔也会收一些有价值的欠条，赚点差价。更重要的是，孙少哲从原主的记忆里翻出一条关键信息——陈老抠和码头的几个货运商有常年往来，那些货运商手里，攥着不少华人劳工的工资欠条。
那个年代的华人劳工，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干的是最累的活，拿的是最低的薪水，还经常被拖欠工资。货运商为了稳住人手，会给劳工们打欠条，承诺月底或者季末结清。可劳工们家里总有急事，生病的、生孩子的、老家寄信要钱的，急着用钱的时候，只能把还没到期的工资欠条，以低于面值的价格卖给陈老抠。比如一张十美元的欠条，劳工们急着用，只能换七美元现金，这就是最朴素的“贴现”，陈老抠等欠条到期，就能稳赚三美元差价。
可前几天，陈老抠和码头的货运商闹了矛盾，据说因为一笔货款结算，双方吵得面红耳赤，货运商断了和他的票据往来。这几天陈老抠正愁手里没新的票据周转，空有一柜子现金，却赚不到差价。
孙少哲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拍大腿，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手里的这几张欠条，虽然金额不大，加起来才八美元，而且都是“死账”，但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他知道哪些劳工手里有急着兑现的工资欠条，能帮陈老抠牵线搭桥，重新打通货源。这就不是简单的卖欠条了，而是卖渠道，卖信息差，这才是最值钱的东西。
可兴奋劲儿刚过，他就皱起了眉。手里这几张死账欠条，加上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能打动陈老抠吗？恐怕悬啊。陈老抠是出了名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实打实的好处，他绝不会轻易掏钱。
孙少哲站起身，在狭小的铺子里来回踱步，目光扫过墙角、货架、床底，最后落在了床底下的一个木箱子上。那是原主父亲留下来的遗物，原主一直舍不得扔，却也从没打开过。他弯腰挪开吱呀作响的木板床，蹲下身，伸手在床底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那个沉甸甸的木箱子。箱子上落满了灰尘，锁扣已经生锈，孙少哲找了根铁丝，几下就撬开了锁。
打开箱子的瞬间，一股陈年的木头香味扑面而来。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件旧衣服，还有一个黄铜质地的墨盒。孙少哲拿起墨盒，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尘，黄铜的光泽透过斑驳的包浆透出来，盒盖上刻着精细的梅枝图案，枝桠遒劲，梅花栩栩如生，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这东西不值大钱，但胜在雅致，在当铺里，总能当个两三美元。
这下，筹码就够了。
孙少哲把那几张欠条整理好，和铜墨盒一起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包起来，揣进怀里。窗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传来电车驶过的叮当声，还有码头方向隐约传来的汽笛声，唐人街的烟火气，渐渐在薄雾里漫开。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得他脸颊发疼，可他的脚步却格外轻快，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
他直奔福兴当铺，远远就看到当铺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斑驳的木匾，写着“福兴当铺”四个金字。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樟脑丸和旧木头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柜台里摆着琳琅满目的旧物件，玉器、银镯、怀表，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陈老抠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听到门响，抬了抬眼皮，看到是孙少哲，嘴角撇了撇，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小子，又来当东西？你那杂货铺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别是又来赊账的吧？”
孙少哲笑了笑，没理会他的嘲讽，径直走到柜台前，把怀里的布包放在柜台上，慢条斯理地打开：“陈老板，我不是来当东西的，也不是来赊账的，是来跟你做笔生意。”
陈老抠的目光落在布包里的铜墨盒上，眼睛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扫过那几张皱巴巴的欠条，眉头皱成了川字：“就这？几张废纸，一个破墨盒，想跟我做生意？”
“陈老板别急。”孙少哲拿起铜墨盒，递到他面前，“您先看看这个墨盒，是我家传的东西，梅枝纹的老黄铜，您懂行，应该知道这玩意儿的成色。再看看这几张欠条，虽然是死账，但我手里有更值钱的东西——码头那边，有十几个劳工手里攥着工资欠条，急着兑现，您前几天不是跟货运商闹掰了，没了货源吗？我能帮您牵线搭桥，让您重新拿到那些票据。”
这话一出，陈老抠的算盘珠子停住了，他摘下老花镜，眯着眼睛打量着孙少哲，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眼前的年轻人，和前几天那个被催债人堵在门口，吓得脸色发白的孬种，简直判若两人。此刻的孙少哲，脊背挺直，眼神笃定，说话条理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陈老抠拿起铜墨盒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拿起那几张欠条扫了几眼，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着，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铜墨盒能值两美元，几张欠条虽然没用，但这个渠道，可是千金难买。那些劳工的工资欠条，少说也有几百美元的总额，他只要按七折收进来，到期就能赚三成差价，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小子，你倒是有点门道。”陈老抠沉默了半晌，终于哼了一声，“不过，你凭什么保证，那些劳工愿意把欠条卖给我？又凭什么保证，你能说动他们？”
“陈老板，您在唐人街开当铺这么多年，信誉摆在这儿。”孙少哲微微一笑，语气诚恳，“那些劳工急着用钱，只要您给的价格公道，比别处高上半成，他们没理由不答应。我在码头有几个同乡，能帮您传话，牵线搭桥。我只要十美元，这铜墨盒和欠条归您，渠道也归您。”
陈老抠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终于点了点头：“行，我给你十美元。不过小子，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敢耍花样，忽悠我，我让你在唐人街混不下去！”
说着，他从钱柜里数出十张皱巴巴的一美元钞票，拍在柜台上。钞票的边缘有些磨损，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孙少哲接过钱，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触感，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十美元，加上他口袋里原有的三美元，就是十三美元的启动资金。不多，却是他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赚到的第一桶金。
他谢过陈老抠，转身走出当铺。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卖早点的摊贩吆喝着，主妇们挎着菜篮子讨价还价，自行车的铃铛声叮当作响。孙少哲攥着手里的钞票，脚步越来越快，直奔码头而去——他记得，有几个搬运工老乡，正因为家里人生病，急得团团转，巴不得立刻把工资欠条兑现。
经济学里的逻辑，果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哪怕是在这异国他乡的唐人街，哪怕是面对这些最底层的劳工，只要找对了需求，盘活了资源，就能挖出金子。
而他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王记面馆门口，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端着一碗刚出锅的云吞面，站在袅袅的炊烟里，看着他快步远去的背影。女子眉眼清秀，皮肤白皙，一双杏眼弯弯的，正是面馆老板老王的女儿，苏晚晴。
她认得这个男人，是巷尾那家杂货铺的老板，以前见他，总是低着头，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可今天的他，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脊背挺得笔直，脚步沉稳，眼神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底气。苏晚晴抿了抿唇，端着面转身走进面馆，心里却忍不住琢磨，这个杂货铺老板，昨天还被催债人堵门，今天怎么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
身后传来父亲老王的声音：“婉晴，面煮好了吗？给隔壁张大爷端一碗过去！”
“知道了爹。”苏晚晴应了一声，脚步却慢了几分，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投向巷口，那个挺拔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