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现场情况不可疑,也许会被质疑心中是否藏着什么小心思,但如果说现场情况很可疑,也不容易清晰描述这些疑点何在,特别是,这些疑点和查尔斯·狄拉克的死亡到底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带路,外人根本无法找到进入查尔斯·狄拉克公寓的路径。那扇专用电梯的外门藏在一号球侧面一个隐秘的角落。和其他所有十六个正式的大门不同,没有正式的路通向那里,只是大草坪上蜿蜒曲折的戈壁石散步小径在一个拐弯处令人意外地岔出一条原本没有的小道,绕过一丛丛经过基因改造以便在异星生存并灿烂的迎春花和丁香,避开若干错误的岔路,最终在几株奇怪的低矮雪松的掩映下……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有一号球的弧形外墙。当然,在这么近的位置并不会得弧度多么明显。
唐启铭正在诧异门究竟在哪里,紧急的任务安排之下,他实在没做什么功课,其实,没什么功课可做,能做的早就做完了,可尚迪明显更厉害一些……门却开了,一扇拥有完全的外墙表观的门,融入大片真正的外墙,没有打开的时候万万看不出来。
门是向内开的。门正前方稍偏的位置,长着一株孤零零的花,本来并不起眼,如今却挡住了门,而门内是电梯间,光线颇为幽暗,于是,门就恰似一个画框,一下子框住了幽暗背景中一个耀眼的造物……那是一株奇异的无柱花,一定来自横断山脉……一根花梗上并排开了两朵花,每朵花都似一个披着斗篷的小小的人,白色斗篷是花的萼部,通过黄色脑袋的连接,向下生出两个粉色的花瓣,恰似带着双臂的身体,接着,又是两个粉色的更大花瓣,像是穿着宽松灯笼裤的双腿……最妙的是,两朵花紧紧并排,一眼望去,宛似一对亲密挽手的恋人。
“呵呵……”唐启铭忍不住摇头赞叹。
他瞥了一眼尚迪,发现尚迪正紧紧盯着那株无柱花,眉头紧皱,若有所思——显然,即使他做的功课比唐启铭多,这株花却并不在功课范围之内。
唐启铭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花……着实漂亮,但又有些奇怪……谁会把一朵花栽在门的正前方呢……当然,略偏,好似一幅画的精心布局,干净的背景中,主体当然略偏,那才更有味道。
“好漂亮!”唐启铭说,“不过,有点挡路。”
“服气吧?颇有点构思呢。”听尚迪的口气,似乎言外有意。坦白说,唐启铭没听明白。但是,会明白的,他想。
尚迪转向汤姆·威尔逊,“现在,即使不是查尔斯·狄拉克本人,这扇门也能从外面打开了?”
“啊……啊……”汤姆·威尔逊发出些尴尬的声音,“费了一番功夫……费了一番功夫……”
绕过那株无柱花,进入幽暗的电梯间,倒没看出里面有什么特别。乘坐电梯上来,就处在一个相当宽敞的门厅里,地面和四周墙面都是淡黄色的仿大理石材质——真实成分应该是本地产的某种戈壁石,亮着的灯昏黄晦暗,却不乏温暖,正对着电梯,就是一扇墨绿色金属户门。
汤姆·威尔逊伸手一推,门开了。很明显,他已经彻底搞定了这扇门。
很乱。房间很大,但很乱。
目之所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书籍、酒瓶、酒杯、茶具,衣物、浴巾、各种包装盒和包装袋……桌子、椅子、沙发甚至墙边的酒柜都是歪的,没有摆正。
唐启铭第一反应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倒不是说乱七八糟本身有什么奇怪,自己年轻时候,房间里的混乱也不遑多让,而是……对,如此乱七八糟扔着的各种物品里,最显眼的竟然是书,纸质书,排在了自己对房间印象的第一位。
书很多。
自己年轻时的房间可不是这样。全是些二维三维显示器、音响设备、大大小小的机器人,以及各种机器人配件、手啊脚啊眼珠子耳朵鼻子还有黏糊糊的皮肤……总之,电子设备和配件才是最主要的乱源。
到处都是书——令人难以置信的纸质书。
整墙的书柜放满了书,桌子上、沙发上,甚至地上都扔着书……很明显,查尔斯·狄拉克不仅书多,而且不是那种只买书不读书的人,他竟然真的读,唐启铭心中不由生出了钦佩之情。
在如此一个脑网横行的年代,任何知识和信息都能信手拈来,读大部头书籍的人本来就少,可查尔斯·狄拉克不仅读,读的还是纸质书。即使考虑到他没有安装脑网芯片,无法直接闭上眼睛在大脑中阅读,也能借助各种电子设备……说到电子设备,查尔斯·狄拉克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不,唐启铭看到了一部古董手机,没有屏幕,静静地躺在桌子上,躺在一堆纸质书中间,默默无语,仿佛被群臣拥绕的帝皇,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独一无二……顺着哪个方向看过去,大大的桌子尽头,还有一台小小却背着大大驼背的显示器,哪怕唐启铭的历史稍微不好一点,恐怕就认不出那是一台古老的命令行终端了。
好吧,除了一部没有屏幕以数字键盘操作的古董手机和一台没有图形界面以命令行方式操作的古董终端以外,没有其他称得上电子设备的物品。只是些灯、壁挂空调、两门冰箱之类的东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以唐启铭的神探素养,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玩意通通都是机械式的古董设备,顶天有些最最简单的电子配套,绝没有现代早已普及的智能控制核心。如今,尽管用电,但这类物品已经不被叫做电子设备了,只配叫做古董,甚至那部键盘手机和那部命令行终端也是如此,不过稍微复杂一点罢了。
“他怎么搞到这些古董的?真是不容易。”唐启铭又摇起了头,戴着手套的手想要打开那台两门冰箱上面的门,但及时停住了。
“我们像是回到了几百年前……我现在动一动没关系吧?痕迹都采集完了?”他问黎方宇。
“没关系,痕迹全都采集了。”黎方宇回答,“可惜没什么价值。案卷里都说过,没有发现搏斗迹象,指纹、足迹、DNA等生物学痕迹很多,都是基地员工的。狄拉克先生貌似孤僻,但还是会找人喝酒的,他拒绝使用基地的保洁人员,也不使用保洁机器人,自己又很少打扫卫生,所以……”她笑了笑,也摇了摇头,表示无可奈何,“至于这些古董,据我们所知,都是他拜托——或者说命令——回地球休假的同事陆陆续续买来的,还有这些书籍也是,花了不少钱呢。”
“没有痕迹固然不好,痕迹过多也就没用了……”唐启铭的手并没有打开冰箱的门,转而指向桌上的手机,“那手机竟然能用吗?还有那台终端。”他又指了一下终端。
“能用。”黎方宇说,“手机不是真的古董,是现代仿品,能接入现在的网络,能打电话——也只能打电话而已。有通话记录,但可以随手删除。终端真是古董,没有本地处理能力,直连到服务器上,是狄拉克先生的专线,接口协议和现在完全不同,转换程序是狄拉克先生亲自开发的……他最早是程序员,水平很高的程序员……我们查过服务器日志,什么都没有。当然,那些日志也是可以被删除的,只要有足够的权限。以狄拉克先生的权限而言,甚至能够让自己的访问不被记入日志。总之,接口程序是他写的,他又是基地总监,拥有超级用户权限,什么都能做。我们正在反编译他的接口程序,很困难,需要时间。而且,如果他在其中做过些复杂的手脚,反编译也未必会有收获。”
“服务器我没办法,得找工程师……”汤姆·威尔逊说,“删除通话记录倒没关系,在通讯网络中能够查到通话记录,这里的通讯网络是后勤部门管理的。我们查过了,没有可疑的通话。”
“不——”令汤姆·威尔逊和黎方宇感到头疼的尚迪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部手机能当对讲机用,对讲机通话不使用通讯网络,不会在通讯网络里留下痕迹,即使在本机也没有通话记录,用不着删除。”
“是的,查不到的。”黎方宇说,“我们技术部门的同事查过这部手机了,没查到有价值的信息,那台终端也是一样。”
“这位狄拉克先生真是令人钦佩啊!”唐启铭感叹着,“看看这些书,《山的那一边》《天空之泪》《系统宇宙经济学进阶》《全脑神经网络》《大历史中的小人物》《真实的视觉》《泛函分析》《道德经和前沿物理》《作曲学》……什么书都看,是个兴趣广泛的人,是个渊博的人哪!”
他蹲在地上,脑袋四处转动着,查看附近范围内地上扔着的若干本书。
“据我所知,这种对讲手机,不是你们基地的标准配备。”尚迪说,口气居高临下而且不怀好意。
“啊……不是。”汤姆·威尔逊听得出好话坏话,但不管怎样,总要回答。
“你有吗?”尚迪问。
“啊……没有。”汤姆·威尔逊仿佛被抓住了小辫子。
“总归有人有的,如果只有一个,对讲功能就浪费了。”尚迪不无嘲讽。
“人们拥有一个设备,不一定会用到设备的所有功能……不,准确地说,几乎不可能用到设备的所有功能。”黎方宇插话,再次替汤姆·威尔逊解围。
“这部手机,”尚迪伸手指着躺在桌面上的那个整体黑乎乎但键盘数字白得亮眼的东西,“牌子叫‘遁世’,你们相信吗?其实卖得挺好的。”
他看着大家,汤姆·威尔逊一脸茫然,黎方宇面无表情,唐启铭还在研究地上的书籍。
“有些人真的相信,使用这样的手机就可以遁世,就可以逃离什么。”尚迪接着说,从语气听来,对所谓“有些人”很是鄙视。
“它的型号很多,先后销售过的有上百种。”他接着说,“但是,具有对讲功能的只有六种。如果我记得没错……不,没有如果,我不会记错……我们看到的这种,是其中最小最轻的一种,也是最贵的一种,卖了好几年了,不算卖得好的。但是,查尔斯·狄拉克恰恰买了这种。所以,有理由认为,查尔斯·狄拉克喜欢相对轻薄的设备。这很正常,毕竟是拿在手里的东西嘛。可是,即使它如此轻薄,比起不含对讲功能的、体积最大的型号还是更大,体积大了15%,重量重了52克。那么,如果查尔斯·狄拉克并不真的需要对讲功能,为什么选择这个型号呢?”
“你……”黎方宇迟疑了一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个问题汤姆·威尔逊问过,如今黎方宇也问了。唐启铭倒已经习惯了,不再为此心跳加快。不过,他还是想,尚迪似乎太激进了,本来可以慢一点的——这种激进对他不是什么好事,他便更希望尚迪慢一点了。
“你知道狄拉克先生私下改造办公室,知道他没有安装自救芯片和脑网芯片……这些情况在案卷里都有。”黎方宇接着说,“可是,你很确定其他基地没有私下改造的情况,知道狄拉克先生的私人电梯是额外加建的,知道狄拉克先生十年没有休假,知道狄拉克先生不断升职加薪,甚至知道狄拉克先生的离婚庭审,知道他将自己所有的钱给了前妻,也知道他手机的牌子,知道这个牌子不同型号之间的细微差别……案卷里有这些信息吗?”
尚迪没有回答,本来盯着黎方宇的目光移开了,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有点不自然,但说不好,也许只是进一步嘲讽。无论如何,到火羊星以后,他还从未笑过,这是第一次。
“我不是说过嘛,他之前是做情报分析的。”蹲在地上的唐启铭插了一句,“再说了,收集信息不是神探的本分吗?也是神探的强项。”
黎方宇不说话了,但疑虑没有消失,只可能扩大。
“我不是什么都知道,只是知道得比你们多一点。”得到唐启铭的帮助,尚迪从某些情绪里回过味来。
“按照你们所说,”他用冷淡的声音继续说,“这些东西都是查尔斯·狄拉克拜托休假的同事从地球买来的,当然,在这个地方,这也是他唯一的途径。那么,这部手机是谁买的?只要问问那位同事,查尔斯·狄拉克让他买的时候,有没有叮嘱过他,必须买这个型号,或者必须买任何具有对讲功能的型号……那就能推断出,他是不是会使用对讲功能了。这件事我不知道。显然,应该找出那位同事——你们找过吗?”
“找了。”黎方宇回答,“我们和所有帮狄拉克先生买过东西的同事谈过,但没有人提到这部手机。”
“那就是有人撒了谎。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尚迪追问。
黎方宇沉默不语,汤姆·威尔逊也没什么好说的。
“好吧,我看那个人买了两部,给自己留了一部。”尚迪虽然说是“我看”,像是推测,语气却十分笃定,配上傲慢的神情,但凡有人质疑,他怕是会皱起眉头,回之以鄙夷或者嫌弃。
“有人注意过,狄拉克先生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部手机的吗?”唐启铭问。
“没人说得清。”黎方宇回答,“他原本就是用手机,十年来都是如此,之前的手机带不带对讲功能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是用脑网,没人用手机。所以,大家不关心手机牌子或者型号,没人注意到狄拉克先生什么时候换了这部手机。”
“最早什么时候开始使用手机呢?无论是不是这部手机。”唐启铭接着问。
“大概十年前。”黎方宇回答,“从网络访问的历史记录看,大概十年前他注销了自己的脑网号码,换为手机号码。”
“所以,你也怀疑这部手机,才会去调查这个问题的。是吗?”尚迪有点咄咄逼人了。
黎方宇盯着尚迪看了一会儿,“不,我不怀疑这部手机,我调查每一件物品的来龙去脉。”
“很好。”尚迪点点头,“至少,你并不是真的认为很多事情和查尔斯·狄拉克的死亡无关。那么,请想一想吧,他从十年前开始,不再使用脑网……我相信,也就不使用自救芯片了,甚至拒绝使用任何现代科技,比如任何显示设备,或者机器人,唯一的例外就是那部破手机和那个破终端……”
尚迪停下,看有没有人打断他,没有。
“大概同时,”尚迪接着说,“查尔斯·狄拉克开始幽居,幽居在这个离地球若干光年之外的外太空行星上,还给自己造了个堡垒,似乎认为自己生活在战场中。在那之前,他离了婚。在那之后,他再也不曾回过地球。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工作越来越不负责任,越来越让威尔逊先生这样的下属感到喜欢;同时却也开始酗酒,情绪变得很不稳定,不仅会发脾气,还会哭!让威尔逊先生这样的下属感到不喜欢。据我所知,之前他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位严厉的领导者,但也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他经历了一个剧烈的转变过程。”
“是这样吗?”尚迪转过头,与其说在询问汤姆·威尔逊,不如说在挑战汤姆·威尔逊。
“我……我不确定。”汤姆·威尔逊很紧张,慌乱的表情配不上健壮的身躯,“那时候我还不在这里工作。”
唐启铭低着头,似乎地上那些书着实让他着迷,他手里拿着一本《真实的视觉》,上下颠动着,眼睛依旧在逡巡……但他还是继续推动着事情的发展:“我们去看看屋顶平台吧。怎么就从那里摔下去了呢?真的需要做一个造型才会摔下去吗?还有落地位置,在哪个方向?”他的脑袋转动了一圈,“一会儿我们下楼,也应该去看一看。”
在这趟行程中,唐启铭很希望像查尔斯·狄拉克对待工作那样什么都不管,放手让尚迪折腾,那样对任务才最有利。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行程的负责人,尚迪只是他的助手,他不能表演得太过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