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缠国师三年,他当众拒我、厌我,嫌弃我。
世人骂我不知廉耻、天生下贱。
我权当听不见,专心追在他身后盼他回头。
等他想起失忆前的承诺。
直到他对随手救回来的孤苦女子展示出格外的温柔耐心。
甚至为她一次次责斥我、抛下我。
我彻底放弃唤醒他的记忆,转身离开。
他却在我牵上别人的手时蓦地红了眼:
「星星,你不是答应了会等我的吗?」
1
闪电劈碎廊下的桌案时,时淮之第九十七次拒绝了我的邀约。
「阚祭司,你若是无事可做,不如赶快滚回你的寨子去!」
「女儿家理应自重,你整日游晃,如此自甘下贱,如何堪任祭司!」
「我又不欠你,你为何偏要如此没脸没皮,折磨报复于我!」
矜贵的人冷着脸,周身气息不稳,是平常见不到的模样。
我暗自苦笑。
这次的斥责,比从前的更直白呢。
饶是我再没心没肺,心脏也不免抽了一下。
可不过一瞬,我就又恢复了平日没心没肺的模样,咧着嘴朝他笑得灿烂。
「好嘛,不出去就不出去喽,那么凶做什么!」
「今天天气冷,你心情不好也是情有可原,过几日郊外的桂花应当开了,我们——」
我手指搅着腰间泛白老旧的香囊,自顾自说着出游计划,却不想说到一半,肩膀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那人路过溅起的泥点染脏了香囊。
霎时间,我呼吸都窒了一下。
我冷眼看向微弯着腰,脸上却没有半点惧意的小厮,毫不收敛身上的气势,一巴掌扇了过去。
「以前竟然不知道国师府的下人都如此无礼!眼睛要是不想要了,干脆我直接帮你剜了吧!」
我话音一落,周围草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几只翠绿色的小蛇缓缓露出头来。
那小厮脸一下就白了,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我胸腔还是控制不住的起伏。
别的也就罢了,这香囊是从前时淮之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
年幼的他害羞又郑重地将其塞入我手里,执拗地要了个承诺。
如今时淮之忘却一切,这香囊几乎是我唯一的念想。
平时珍之重之,生怕它有半点损坏,时淮之分明知道,却还是纵容府里下人对我如此!
我心疼地拂去香囊上的污点,没注意到一旁时淮之盯着我手中的香囊,眼中闪过暗沉,连嘴角都绷得发直。
我大致处理完香囊后抬头,撞上的就是他这幅模样。
我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捧着香囊凑到他眼前。
却在下一秒就如坠冰窖。
时淮之不悦地皱眉:
「祭司的威风都耍到我府里来了?不过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破烂香囊,针脚稀疏不说,连花样都是不知道哪年的老旧样式,足以说明赠送之人并不上心,你竟也拿它当个宝!」
「也是,像你这种整日只知道勾搭外男、心思龌龊之人,能喜欢什么干净的东西!怕是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是哪个野男人送你的了吧!」
话音一落,他怔在原地,面上浮现一丝懊恼。
「我不是——」
「国师!」时淮之刚说了几个字,跪在地上的小厮生怕话题继续,自己再受到什么惩罚,连忙打断,「苏姑娘还在门外等着呢!」
时淮之一下回神,低头不悦地斥责,「怎么不早说!」
他深深看我一眼,丢下一句让我尽快离开,逃也似的快步撑伞离去。
留下我在原地,发僵的手指死死攥着香囊,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2
我与时淮之,年少相识。
只是他忘了。
年幼时,前任国师带着他来苗寨做客。
少年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
小小年纪,矜贵与清冷却浑然天成。
有风吹来,是桂花香。
那时不懂什么情愫,只每日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时淮之身后。
看他对人有礼又冷淡,却唯独在看向我时,眼里逐渐染上温度。
再相熟起来,晨起他会唤我一起去山上修炼,傍晚也拉我一同去原野观星。
直到今日,我的观星术都全是从他那学来的。
后来我历练之时伤重,偏偏师傅和前国师都不在,小小的时淮之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
向来淡定没有表情的人,红着眼给我熬药包扎。
「星星,不然以后你就一直在我身边吧,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伤的!」
少年人的心意总会在无人的夜间疯长。
那段时日我下不了床,只好拉着他传授女工。
时淮之满身抗拒,却还是在一旁默默陪伴我。
直到前国师归来,一脸凝重地把人叫走。
不知道二人谈论了什么,再见到时淮之时,他微红着耳尖,不自在地递过来一个粗糙却看得出用心的香囊。
「星星,我要回京都闭关了,这个给你,只当做离别留念吧。」
他顿了一下,微捏紧袖袍。
「星星,下次见面,若是我不记得你,你……你可否主动靠近我百次?」
话一出口就显得顺当许多,他语速加快不少,毛躁得不像平时的他。
「我知道这有些不讲理,但只要百次,百次,我一定能认出你,可好?」
国师一脉的百层禁制,我略有耳闻。
国师一脉身负诅咒,在到达一定年岁时,都会由师傅亲手设下百层禁制,封印所有情感和记忆,重新开始接触世间。
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向来矜贵的人,此时眼中带上祈求。
那时我的回应是:「当然好啦,不就是再追一次嘛,等着我!」
年少的喜欢无畏,觉得可以破除世间一切艰难险阻。
我将香囊挂回腰间。
可是时淮之,我好累啊。
3
一旁的小厮见我一直低头不说话,悄悄起身退到很远的角落,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和旁边丫鬟嘀咕起来。
「忒,什么东西啊也配对我呼三喝四,亏我还被她唬住了!国师不还是没正眼看她一眼!」
「就是,你可是肩负最重要的看门职责,要不是你把她放进来,她哪有机会见到国师?」
「要不说乡下来的野丫头就是上不得台面呢,整日只知道追着男人跑,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缺男人一样!」
「哪像苏姑娘啊,为人善良又宽厚,待咱们下人也是极好的,我从来没见过国师对苏姑娘以外的人这样!就她还想和苏姑娘争,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真是自取其辱!」
他们的距离稍远,议论也越发肆意起来。
却不知我能被邀请入京,凭的是真本事。
他们的嘲笑一字不落地钻进我耳中。
我却没像从前一般升起不甘和怒意,反而多了一丝释然。
也是,本来就是我一直缠着时淮之,像个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我活该被骂的。
我吸了吸鼻子,若无其事地想转身离开,可刚一抬头,就撞见从院外进来的两人。
一时间,连秋雨都凉了几分。
不得不说,苏倾玉是极美的人。
一袭白衣弱柳扶风,眼波流转间叫人的骨头都酥了,站在时淮之身边竟显得二人该死的相配。
此时时淮之的伞面完全倾斜向她,任由自己大半边身子都湿了也全然不在意。
二人之间虽然还隔了不近的距离,可就是外人怎么也插不进的亲密。
离得近了,还能听见时淮之担忧的训斥。
「下这么大的雨你来做什么,叫下人送过来不就行了。」
他视线不经意扫过这边,我竟生出他松了口气的错觉。
他话音丝毫没有停顿,但更像是说给我听。
「你又不是那种不知所谓的乡野丫头,本就身娇体贵,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眼眶突然有些发酸。
明明时淮之从前说的最多的话,便是星星永远熠熠生辉,越在旷野之处越明亮得耀眼。
苏倾玉听了这话也看过来,亲昵地朝我露出笑容。
「祭司也在呢?刚好我做了糖心酥酪来,留下一起尝尝吧?」
她摆足了主人家的姿态,我看向时淮之,一直疾言厉色不准我留在国师府的人,现在竟没有半分拒绝的意思。
天边又响起几道惊雷,我心头疲惫感更盛,强撑着礼貌拒绝,抬步要走。
时淮之却莫名抬头看我一眼,眉间染上不耐,许是以为我又在欲擒故纵。
苏倾玉视线在我们之间转了一圈,随即惆怅地抚摸上食盒,声音发颤。
「祭司可是嫌弃我做的点心过于粗鄙?我用的是濒临失传的方子,如今整个世间会的人都没有几个了。这还是母亲在世时教我的。也怪我无用,她若是还在,这方子想必也不会被埋没了。」
美人红眼落泪,绕是情感淡漠的时淮之也会心疼。
在我刚路过他身旁时,他拽住了我的袖子,「苏姑娘一片心意,你怎敢如此视若无睹地辜负?还不赶紧给人道歉,留下来尝尝。」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
不敢相信他竟能为了苏倾玉做如此让步!
可我拒绝不了他的邀请。
时淮之,这算第九十八次。
4
最后我还是没有道歉。
苏倾玉娇娇柔柔地一拦,时淮之就松了口。
之前没太注意,此时食盒打开,我才发现里面是桂花糖酪。
上次吃到还是前任祭司做给我的。
据说是她外出游历时拜访的一位老师傅亲自教授的。
这糕点原材料难寻,做法又费力。
苏倾玉果真费了不少心思。
我怀念地拿起一块糕点,可刚入口就觉得不对劲——少了最重要的一味食材。
见我皱眉,苏倾玉温柔询问:「祭司可是吃不惯?」
我没想太多,直言:「这糕点缺了点东西,虽然比市面上卖的好吃些,但相比真正的糖心酥酪来讲还是差了不少,有机会——」
「祭司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母亲亲自教我的,祭司难道还怀疑我吗!」
还没等我说下次做出正宗的给他们尝尝,苏倾玉就迫不及待地打断我的话。
随即眼眶通红地要把点心收起来。
「也是,想必祭司平日用的竟是些珍馐之物,我这等小小糕点自是看不上了,都怪我失了分寸。我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本就不配和祭司同桌而食的。」
时淮之听了这话脸色一下难看起来,甚至都不去细想她话中的挑拨之意,转头训斥我。
「阚南星!你别太过分了!本就是你死皮赖脸要留下来,现在还敢挑三拣四,你怎么如此品行低劣!」
「还不快给苏姑娘奉茶致歉,否则以后便不要踏进我国师府半步!」
他话说得平静,眼神中警告意味却浓重。
我看着眼前陌生的人,脑中某根弦「啪」地断了。
时淮之,不该是这样的。
他该是天边皎洁的月亮,高贵清俊,又公正不阿。
绝不是现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袒护别人之人。
我揪紧香囊络子时,房檐上突然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男声。
「哟,下面这么热闹呢?」
「星星,找你这么久,怎么还跑这来了?」
5
时淮之猛然抬头,眼神凌厉。
我也跟着看过去,下一秒顿在原地。
男人输着高马尾,发尾和额前都沾了水汽,更衬得那双眼清亮无比。
我不禁上前一步惊呼出声:「阿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文轩是隔壁寨子的少主,当年时淮之走后,他陪伴我度过不少难捱的日子。
他一向不羁,两年前外出历练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此时听了我的话,他一挑眉跳到我面前,带起的风吹起我的辫子。
「外面呆够了就想回家呗!我要是不回来,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善言辞了?」
「前祭司的糖心酥酪做得可是一绝,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古方,如今世间也就是她徒弟你还能做出来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傻子敢质疑你?真是不自量力!」
他丝毫不顾脸色难看的苏倾玉和皱着眉的时淮之,嗤笑着挑起我的香囊。
「这东西你怎么还留着?要真是那么喜欢香囊,改明儿小爷多给你缝几个更好看的,赶紧把这丑东西扔了算了!」
这话他从前说过不少次,每次我都要训斥几句。
这次他都下意识后退一步准备抱脑袋,我却一反常态没了动静。
时淮之一直盯着这边的动静,有人突兀地出现在府里,并且不被所有人察觉,他表现得慎重不少。
直到文轩碰到我的香囊,我却没反应时,他狠狠地皱起眉头。
我追着他跑了三年多,他自然知道我有多宝贝这个东西,从不准任何人触碰,如今却随意给别人把玩。
文轩也注意到了我的不寻常,收起了笑意,「星星,和我回去吧?」
「皇帝留你处理的事不是早就处理差不多了吗,耽误在这里,真的值得吗?」
我垂眸,明白他说得对。
寨子还需要我,我不能再如此任性下去了。
我深吸口气,转头看向时淮之,最后一次不死心地轻声询问:
「今晚雨就会停,明日山上的花就会开,要和我一起去看吗?」
时淮之显然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还想着玩,在原地沉默半晌。
我的心紧张得要砰砰跳出来,他以前从没有犹豫过,这是不是说明,这次有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好」字刚吐出音节,一旁的苏倾玉猛地弯下腰呻吟出声。
「嗯……好疼……」
6
时淮之瞬间紧张起来,叫来丫鬟扶着苏倾玉往偏殿去,未说出口的话彻底被抛在脑后。
「一定是天气寒凉,你赶路过来身子受不住,之前的旧伤复发了,我这就为你去请太医!」
他说完转身就要出门,到门口时才突然想起来什么般,回头对上我逐渐熄灭光亮的眼,神色复杂。
「苏姑娘病情紧急,下次吧?」
略带询问的口吻,和第一次松开的话头。
放在前几日我定要欣喜地跳起来,可如今,我只是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点头催他:「快去吧。」
时淮之松了口气般匆匆离去。
我看向被文轩试探着抓在手里把玩的香囊,突然笑出来。
时淮之,这是第九十九次。
第一百次,我不想继续了。
文轩盯着我看了半晌,也懂了什么。
抓着香囊的手稍微用力,再用力。
瞄我一眼后用力扯下。
见我还是没什么反应,他又试探着不小心没拿住香囊,将其丢在地上。
我下意识想弯腰捡起,却下一秒控制住了身体。
人都不要了,留着无谓的念想又有何用?
文轩盯着我慢慢直起身子,眼里霎时绽放比平时更灿烂的笑容。
笑得虎牙都露出来,却还强压着嘴角,背过身捡起香囊,一把顺着院门口扔了出去,转身朝我伸出手。
「走吧南小星,小爷陪你回家!」
我看着香囊越过门檐,掐了下手心,最终还是收回视线,递出手腕。
刚接触到文轩干燥的手心,身后突然响起时淮之赶回来的叮嘱。
「祭司若是无事,可否留下照顾苏姑娘吧,我看你们很投缘——」
7
他的话音在看到我们交握的双手时蓦地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