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洪所知,您昔日倚重的三成旧部,如今已刻意疏远,明哲保身。”
他又伸出五根手指。
“您东宫内部,至少五成家臣幕僚,早已人心浮动,观望风向!”
“就连您的母族,皇后娘娘的家族,面对如今的局面,不也是选择冷眼旁观,不愿过多牵扯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刘据心上。
这些情况,有些他隐约察觉,有些他不愿深思,但被杨洪如此赤LL地摊开,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那些看似稳固的根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腐蚀,松动。
刘据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着。
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杨洪逼视着他,眼神锐利如刀。
“殿下,您现在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而前面,正有人微笑着,准备轻轻推您一把。”
“您所谓的‘巫蛊之祸’,不过是个引子,一个借口。”
“真正的杀招,早已布好。”
“证据?罗.织罪名何其容易!”
“人证?屈打成招,死无对证!”
“殿下,您醒醒吧!”
杨洪猛地一甩袖,声音冷冽如冰。
“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
“您,还有整个东宫,必将玉石俱焚,死无葬身之地!”
“放肆!”
刘据终于爆发,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都跳动了一下。
他脸色涨红,指着杨洪,胸膛剧烈起伏。
“孤乃大汉王朝!储君之尊!”
“父皇尚在,岂容奸佞构陷!”
“孤以孝治国,以仁待人,何至于落到你口中那般田地!”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充满了被侮辱的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杨洪面对太子的雷霆之怒,却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一步,几乎贴近书案。
他直视着刘据愤怒的双眼,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孝道?仁义?”
“殿下,这些东西,太平时节是锦上添花,可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就是催命符!”
“您对父皇尽孝,可父皇晚年多疑,宁信谗言,不信亲子!”
“您对兄弟讲仁,可他们只想要您头上的冠冕,脚下的位置!”
“您指望用这些虚名,去对抗实实在在的刀枪,去对抗处心积虑的阴谋?”
“殿下,您太天真了!”
“现在,能救您的,不是父皇的恩典,不是兄弟的良心,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道德文章!”
“只有您自己!”
“只有铁腕,只有反击,只有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杨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刘据被这番话冲击得踉跄后退一步,靠在椅背上。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微微翕动,眼神混乱。
他一直信奉的准则,他赖以立身的根本,竟被这个疯子般的门客批驳得一文不值。
可偏偏,对方的话语又如同毒刺,精准地扎在他内心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恐惧之上。
死无葬身之地......
这六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刘据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依旧不知愁的沙沙风声。
杨洪看着刘据痛苦挣扎的模样,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缓缓后退两步,重新躬身。
“殿下,洪言语冒犯,实乃肺腑之言。”
“危局已现,时不我待。”
“是继续抱着那看似光鲜的‘仁孝’牌坊沉.沦,还是放手一搏,绝地求生,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洪人微言轻,能做的,只有这逆耳忠言。”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太子的决断。
刘据的手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神中充满了血丝与挣扎。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
“你......先退下吧。”
“容孤......静一静。”
杨洪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躬身行礼,转身退出了书房。
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杨洪回到那间破败偏院时,天色已经擦黑。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霉味,此刻闻起来,竟不似先前那般令人窒息。
他需要太子彻底的信任,而非一时的惊奇。
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东宫之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压抑。
廊下的宫灯只点了一半,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脚下的路,将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如同鬼魅。
内侍们走路都低着头,脚步轻悄,生怕惊扰了什么。
偶尔交汇的眼神,也带着揣测与不安。
曾经门庭若市的太子府,如今宾客稀疏,连带着下人们也失了往日的精气神。
那份深.入骨髓的颓丧,几乎要凝成实质。
刘据在书房枯坐了整整一夜。
杨洪那些诛心之言,如同魔音贯耳,将他所有的骄傲与伪装撕得粉碎。
天光微亮时,他终于派人传召了杨洪。
再见面时,刘据眼中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往日的温润荡然无存,只剩下疲惫与一种破釜沉舟前的躁动。
“你说的对。”
刘据的声音沙哑,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孤不能再坐以待毙。”
“说吧,第一步,我们做什么?”
杨洪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殿下,欲成大事,必先得人。”
“您那些被冷落、被疏远的旧部,是时候请回来了。”
刘据蹙眉。
“他们......还会回来吗?”
“有些人,重情义,稍加安抚,便会感念殿下的恩情。”
杨洪语气平缓。
“有些人,趋利避害,则需稍用手段,让他们明白,只有东宫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刘据沉默片刻。
“太傅王启年,为人耿直,曾多次直言劝谏,因此被孤疏远。如今他称病在家,闭门谢客。”
杨洪微微点头。
“对于王太傅这样的老臣,殿下需亲自登门,放下身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示之以诚,而非示之以权。”
当日下午,刘据便备了薄礼,轻车简从,亲自去了王太傅府上。
王府门庭冷落,与往日车水马龙形成鲜明对比。
刘据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被管家引入。
王启年果然称病,卧榻不起,见了刘据,也只是淡淡拱手,不见丝毫热络。
刘据屏退左右,亲自上前,为王启年掖了掖被角,言辞恳切,追忆往昔教诲,坦陈如今困境,更提及先皇后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