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了!”
咸阳城南,木石构建的宅子内,秦怀之跪坐在云纹髹漆的蒲席上,目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庭院里那棵新栽的棠棣上。
细雨在青翠的叶片上聚成晶莹的水珠,又悄然滑落。
这座位于咸阳南闾的宅第,是韩非子的旧邸,青灰版瓦的悬山顶压着赭色陶当,廊下青铜雁鱼灯还残留着昨夜灯油的焦味,与湿润的空气混作一处。
有风掠过,檐角铁马叮当作响,惊醒了出神的秦怀之。
他刚要起身,正在整理蓍草的少女嗔怪道:“莫要乱动,卦象会乱的,也无法做到入定内观。”
少女约莫二八芳龄,身形高挑,如新竹初绽,一袭素净的靛青深衣更衬得气质清冷,发髻上的一根铜簪倒是将这份清冷中和了几分。
容貌上,虽非绝色,却自有一番令人心折的风韵,尤其是那眉梢眼角藏着的三分春色,以及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轻轻一碰就能化出蜜来。
少女跪坐在白茅编织的筮席上,纤纤素手正从五十根蓍草中分出一根悬于梁下,腰间玉佩的清脆声响与蓍草的沙沙声交织,伴着窗外渐密的雨声,竟成了一段天然韵律。
少女名唤张蓁,秦国前御史张苍之女。
张苍,师从荀子,与韩非、李斯同出一门。
三年前,张苍因盗取皇宫金匮石室里的古籍获罪,逃归故里前,他将爱女托付于师兄韩非。
韩非下狱前夕,又将张蓁藏于弟子家中。
说来也巧,韩非的那位弟子与秦怀之同名,秦怀之也正是魂穿到这个弟子的身上,故此这段渊源延续至今。
张苍精研阴阳术数,其女尽得真传,更有传言说,张蓁曾得鬼谷子指点,不过此事虚实,秦怀之无从考证,也不曾问过。
“知道啦!”
秦怀之重新端坐,含笑问道:“蓁儿,既然卜卦,为何独取一支?
对于张蓁,秦怀之有着无法言说的感情。
因为少女很像他的未婚妻张真,容貌像,性格也像,就连名字都像,有时候他会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却又搞不懂上天为什么要如此安排。
既然要安之若命,那就当一场轮回也好,一场大梦也罢,把未尽的情缘继续下去,好好爱自己想爱的女人。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张蓁轻声解释,手中蓍草已排成离卦。
话音未落,她忽然蹙起秀眉,探手扣住秦怀之的手腕,一股灼热气息瞬间涌入秦怀之腕间的神门穴,直撞灵台。
刹那间,秦怀之眼前一黑,耳畔骤然响起青铜器相击的嗡鸣,似远古钟声,又如某种神秘的召唤。
“大祭司,时辰到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取代了一切杂音。
秦怀之猛然睁眼,发现自己竟立于一座恢弘的青铜祭坛中央,脚下鱼鸟纹路在幽蓝火焰中流转生辉,九根盘龙铜柱环绕四周。
祭坛正中,那株通天彻地的青色神树巍然矗立,虬枝如龙,叶若蝉翼,十只青鸟栖于枝头,眼瞳不再乌黑,而是变成血眸,冷冷俯瞰众生。
举目望去,血色天穹下黑云翻涌,无数燃烧的陨石划破长空,远处山峦崩塌的轰鸣不绝于耳。
“这是末日之景!”
“这是巫咸终焉!”
陌生的言语自发地从喉间涌出。
秦怀之低头,见自己身披玄色祭袍,双腕缠绕青红铜蛇臂钏,右手紧握那柄铭刻符文的黄金权杖。
“房阿,不要再犹豫了,快离去吧!”
女声再度响起。
房阿?
秦怀之蓦然惊觉。
他是巫咸国的大祭司,房阿。
转身望去,青铜树下立着一名女子,靛青深衣裹着窈窕身姿,铜枝状发簪束起如瀑青丝,额间六芒星朱砂纹鲜艳欲滴,寒星般的眸子清冷锐利。
“青鸢!”
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在脑海。
她是巫咸国的司命巫女,神树守护者。
也是......他的妻子。
青鸢款步而来,青铜地面随之漾开涟漪,素手轻触树干,神树立即发出低沉的共鸣,轻灵之音再次响起。
“听!”
她的声音轻若落叶,每一个字都带着哀伤,“它在哭泣,巫巽已斩断最后的天道之源,它不再属于我们了。”
仿佛是印证此言,神树最下方的枝干轰然断裂。
金黄色的液体从断面渗出,似血液,又如熔化的铜浆。
巫巽!
这个名号唤起记忆碎片。
是他的师弟。
脑海中的容貌却模糊不定。
忽然,远处传来癫狂大笑,一道身影踏着燃烧的符文而来,每一步都在地面烙下焦黑的足迹。
“房阿!”
巫巽的面容隐在一副诡谲的面具之后。
面具造型怪诞,短鼻如锥,血盆大口凝固着诡异的微笑,最骇人的是那双柱状凸起的眼球,仿佛要洞穿观者的魂魄,位于额心的圆孔中,一道摄人心魄的目光正死死锁定房阿。
临近时,巫巽极近夸张地张开双臂,衣袍上绣满与神树如出一辙的纹路,在幽蓝火光中诡异地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