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七岁时候的暑假，林冶在傍晚醒来。
昏黄微凉的阳光照进房间里，一切都是静谧的。
他走出房间，发现客厅里干净极了，白色的瓷砖地板映出茶几上的蝴蝶兰花影，窗户旁的纱帘披着淡金色的光泽随风轻轻扬起。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不知道去了哪里。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孤零零站在客厅里，感觉自己被遗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影子被落日拉成一头巨大的怪物盘桓在他身后。
这一刻，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活着的生命体。
林冶倒也没觉得害怕，只是胸口闷闷的，他闻到了一股阴雨天没晒干的衣服被塞进柜子里好几天后散发出的霉味。
逐渐长大后，他才意识到这种傍晚独有的味道其实是有具体的名字的，它叫失落。
林冶站在巨大的镜子前，看着身后空荡荡的位置，他又闻到了那个傍晚里难以形容的霉味。
他的心里像被人特地打扫干净一般，冰凉又空荡，只能听见黑暗中朦胧回响的年少时嬉闹脚步声。
林冶觉得，自己肯定是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还好吗？”
一道迟疑的声音唤回他的意识。
林冶抬头，看见顶着一张闪闪发光的帅脸推门走进来的张帘。
或许是这个与此刻氛围毫不契合的形象突然闯入，林冶游离漂浮在空中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地面，他双脚终于有了踩在瓷砖地板上的实感。
这种坚硬且冰冷的感觉，莫名让他感到安心。
“没事。”他开口回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因为过度紧绷变得非常嘶哑。
他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却发现张帘依旧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不，不太对。
张帘的视线落点不在他身上，而是他身后的镜子里。
他在看镜子里刚刚猴子出现的地方？
他刚刚，也看见猴子了？
林冶莫名其妙冒出这个古怪的猜想，下意识转身顺着他的视线望回镜子，与张帘镜中移动过来的目光撞在一起。
镜中，站在他身后的张帘露出一个微妙又复杂的笑容，像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你，”林冶本不想开口，但身体已经先自己一步说出心里的疑问，“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
张帘像早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在他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就无缝接住他的话。
可他偏偏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反问：“看见什么？”
林冶突然觉得这人的表情有些欠揍，心里悄然擦起一小束隐蔽的鬼火，然后叹了口气吹灭。
算了，这本来也和旁人无关。
“没什么。”
林冶回复完他，准备离开厕所。
张帘却挪动左脚，不动声色拦住他的去路，他依旧笑着，但那种能洞悉一切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他从精致的西装外套里取出一张白色刻有英文浮雕的名片递到林冶手中。
“林老师，我是聚友乾工作室的张帘，认识一下？”
林冶接过名片，看完上面的信息，他不由怀疑这人身上昂贵的西装可能是连夜偷来套在身上的。
手中的名片很有设计感很高级，有厚度有重量，但上面的信息却很像糊在电线杆上的廉价广告。
聚友乾·真实故事工作室
高级主笔张帘
投稿邮箱 ZhangLian_888@OO.com
联系方式11788888866
林冶不动声色地收下名片：“谢谢，你知道我？”
“刚刚问了下一起吃饭的同行老师才知道的，他们都说你写的稿子都很精彩。”
林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人出现的莫名其妙，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不过张帘好像也不需要他接自己的话茬，他自顾自说了另一句和上面话题毫无相关的话。
他说：“你刚才，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吗？”
张帘把刚刚林冶问他的话，重新还了回去。
这次，他的视线挪到了玄廊后面的里间，眼神里充满好奇。
林冶突然觉得，眼前这人说不准能看见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和他故意躲藏，反而会显得自己像个怯懦的逃亡者。
他其实不是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今天他不太想被这个几番试探自己的人轻看。
退一万步讲，如果张帘真能看见什么东西，自己也就不算是只身一人。
“有东西躺在里面。”他说。
张帘收回视线，偏过下颌示意：“一起再去看看？”
这句话极具吸引力，再配上他那张神棍一样的脸，和那个似乎发生什么都可以接受的表情，有人一起去看的话......
也不是不可以。
至少他不希望自己就这么被吓得屁滚尿流逃走，然后被这个莫名的菩萨像牵着鼻子走。
“走。”他干脆利落回答。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面走，不知是因为多一个人作伴，这次林冶心里已经没了多少恐惧。
才绕开玄廊，张帘的脚步就停下了。
“是哪个隔间？”他侧头问。
“在最里面那个。”
张帘径直走到那扇门前，毫不犹豫伸手拉开门，里面的空间毫无保留暴露出来。
刚刚躺着红眼菩萨的地方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林冶的心却吊了起来。
骨碌碌——
有声音从他脚后跟那里传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鞋子。
林冶垂头，那个巴掌大小的红眼菩萨，正含笑盯着他。
一瞬间，林冶竟然从那双被涂红的眼睛里看出些许嘲讽。
林冶被这个倒霉玩意儿新的出场方式逗得有些想笑，但他还是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恶心。
复杂的情绪翻江倒海顺着他的嗓子眼涌到口鼻，他不受控制地弯下腰撑着双腿干呕，像受惊后紧紧弓起后背的猫。
眩晕、头痛、恶心......
自从回到芜城，林冶整个人就像被寄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异物，排异反应无时无刻提醒着自己这个怪胎远离这里。
可靠在他脚边的陶瓷菩萨，却像是自己到达此处嘉奖的正确提示。
林冶回望着菩萨被涂红的眼睛，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如果不还原清楚事情的真相，他将一直会被这些脏东西追杀，直到他走向崩溃自毁。
“看来，你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张帘蹲下身，拿起这个诡异的瓷像仔细端详。
“你最好别碰这个东西。”林冶提醒。
张帘闻言站起来，对脸色苍白的林冶露出标准的灿烂微笑：“没关系，我是专业的。”
林冶疑惑抬头，什么意思？
张帘拿出手机，对着这个瓷像拍了几张照片，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把它和自己的名片一起包在一起，装回口袋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等等，为什么要把名片一起包进去？
张帘像是有读心术似的回复了他的疑问：“名片辟邪。”
说罢，他又亮出几张多余的名片：“还要吗？这玩意儿管够。”
林冶一时想吐槽，但无从下口，只好换个话题：“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张大师！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儿啊！”
一个穿着白西装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现，打断了张帘准备回话的气口，厕所门外喧嚣的声音也跟着流了进来。
诡异的氛围因为第三个人的闯入瞬间烟消云散，场面一下变得热热闹闹的。
林冶回头，发现来人是主办方董事长的总助。
张帘走上去，和这个突然闯入厕所的男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就被盛情邀着回去喝酒。
林冶本想继续问些什么，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却又觉得失礼，停在他们身后。
张帘和身边的人简单说了两句，然后歉意回头：“没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这时，林冶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人是崔礼贤。
他走出厕所，找了个有人但不是很吵的地方接起电话。
崔礼贤大咧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林冶，我到了，你过来没？”
林冶朝会场里看了眼，回道：“就快了，等我半个小时，这边马上结束。”
“好的，你快点啊。”
“行。”
林冶挂断电话，没再多逗留，他和集团公关主管打了声招呼后，便离开了会场。
尽管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比起追问张帘莫名其妙的举动，他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冶和崔礼贤约见的地方在中学念书时几人一起聚会的大排档，他一下车，就看见崔礼贤坐在位置上低着头玩手机。
崔礼贤非常好认，他左边太阳穴那里有一片灰色胎记，一直蔓延遮盖到眼角，乍一看像被人泼了墨水没洗干净脸就从家里跑出来的样子。
听见脚步声，他从手机里抬起头朝林冶摆摆手：“这儿！”
林冶快步走过去：“到这么早？”
崔礼贤把菜单递给他：“这不没你忙吗？看看，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林冶接过菜单点了几个菜，又让店家上了两瓶冰镇啤酒，取了两只杯子倒满，给崔礼贤递过去一杯。
两人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凉飕飕的液体稍许缓解了他紧绷的神经。
林冶放下还残余些白色泡沫的啤酒杯，直切主题和崔礼贤细细讲了自己这两天的遭遇。
听到那些奇怪的红眼菩萨，崔礼贤表情变得非常奇怪，但他只是杵着下巴静静侧头听着，全程没有打断林冶的话。
林冶却被他古怪的神色搅得心绪混乱，说话的声音渐渐停下。
“你怎么了？”他问。
崔礼贤却像是陷入了某段很长的往事，就在林冶快要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缓缓开口。
他说：“可是，那天猴子没去报案啊。”
林冶顿住，他从崔礼贤接下来说出的话中，得到了完全不一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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