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萧彻赶到时,宫人手中的刑杖不偏不倚的落在我后背的旧伤处。
钻心的疼传来,却敌不过心中的酸涩。
这处旧伤是曾经替萧彻挡下致命一箭时留下的。
当时萧彻满脸心疼,发誓以后再不会让我受到半分伤害。
可半个时辰前我派人去御书房求助,他却闭门不见。
只留下口谕。
“宫内诸事,全听皇嫂示下。”
“此等小事不必来烦我。”
小事?
我看向身下早已昏迷,却死死护着怀中鸡腿的阿月。
僵硬的扯着唇。
人命关天,在萧彻眼中只是小事。
阿月是我在边关时收的义妹,也曾亲切的叫过萧彻姐夫。
她不过是心疼我因日夜抄写心经疲惫不堪,所以才想托人买个鸡腿给我补补身子。
偏偏要被萧彻的好皇嫂陆知绾扣上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打到濒死。
我狼狈的吐出一口血,陆知绾却随手捏起一块点缀着金箔的点心喂鱼。
慢悠悠的问我。
“沈氏,你可知错?”
“本宫下令阖宫节俭茹素,缅怀先太子。怎得就你特殊?”
“还是说,你压根就没有将本宫放在眼里?”
陆知绾一个眼神,破风声再度传来。
可这次,哀声呻吟的却不是我。
而是被踢飞的行刑宫人。
萧彻身上龙涎香的味道将我笼罩,抱着我的手都在轻声颤抖。
他第一次对陆知绾冷了脸。
“宁舒毕竟是我妻子,皇嫂今日未免过了。”
余光里,陆知绾倏然红了眼。
她哀切的唤了声阿彻,下一刻又落寞的改口。
“是我不好,可我从未怠慢过弟妹。”
“若是弟妹因此对我心生怨恨,我愿自此落发出家,再不出现在陛下面前。”
萧彻未发一言,依旧是冷冰冰的样子。
我却有些恼火的嗤笑。
“从未苛怠?据我所知你宫中……”
我的话还没说完,手臂忽然传来痛楚。
萧彻低声在我耳边劝慰。
“皇嫂对我有恩,宁舒,你别让我难做。”
我看着一旁早就昏过去的阿月,僵硬的点头。
这不是第一次,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上一次,是中秋宫宴。
陆知绾唯独给我送了不和规制的衣裙,朝臣斥责我毫无规矩教养。
按照宫规,我被人按在宫殿外跪到宴会结束。
却只得到萧彻的一句。
“皇嫂刚刚失去夫君,伤心过度难免疏忽,你别计较。”
上上次,祭祀先祖。
陆知绾说我是女子不得进入祠堂。
我站在外面淋雨,而刚刚口口声声规矩的人却不知何时扑进了萧彻的怀里轻声啜泣。
看着因风寒烧了一整夜的我,萧彻劝我。
“皇嫂只是太过思念亡夫,你要多体谅。”
萧彻的选择一直很清晰。
即使我当年为他挡下致命一箭,也敌不过陆知绾在他离京前的一句关怀。
看见我的顺从,他露出笑意。
解开了我的哑穴。
他看似一直在为我做选择,却是连一句不好的话都舍不得让陆知绾听到。
回去的路上,我听到有宫人满脸艳羡的夸我有福气。
能得萧彻如此庇护。
可只有我知道,方才连给我上药都不曾假手于人的萧彻。
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了别的女人。
02.
他满脸无奈的对我笑笑。
“宁舒,皇嫂是闺阁千金,被我训斥后难免心中难过。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可好?”
说完,萧彻就迫不及待的转身。
甚至好心情的交代宫人给陆知绾做一身衣裳赔礼,尺码说的分毫不差。
早就超越了嫂子和小叔子之间的界限。
我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角,嗓音里夹杂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委屈。
“今日,是我生辰啊!”
“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出宫的吗?”
这是住进皇宫以来,萧彻第一次松口要带我出去玩。
更是保证,再也不会将我拘在宫里。
可如今,他不经意地蹙眉。
眼底闪过一抹不耐,却又像哄孩子一样安慰我。
他轻抚我的发丝,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将我的手扯下。
“宁舒是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怎么会需要我哄。”
“至于生辰,以后总有时间补的。”
他的手掌用力,攥住我的腕骨生疼。
“更何况,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宁舒,你难道还想跑吗?”
看着他明显阴鸷的神色。
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发了疯要离开他的日子。
每一次,萧彻都会失态的抱着我呢喃。
说没了我他便失去了活着的念头。
萧彻的目光真诚,总是能让我感受到无尽爱意。
可这丝爱意还未来得及在心中扎根,就被萧彻亲手摧毁。
我最终还是没能让萧彻带我出宫。
因为陆知绾的贴身婢女不知何时跪在了雨中哭诉。
说她家主子心气郁结,不省人事。
雨水整整下了一夜,我也一夜未眠。
不仅是被伤口折磨的夜不能寐,还因为萧彻对陆知绾光明正大的袒护。
与困在深宫的我不同,萧彻带着方才还昏迷的陆知绾出了宫。
去看了我最喜欢的人间烟火。
守夜的小宫女坐在外面看了一夜的烟花。
她们说萧彻为了哄陆知绾开心,一掷千金买空了全上都城的烟花。
天色将明时,萧彻才想起来我还未过生辰。
他派人送了一碟糕点来。
被派来的宫人得了萧彻的令,满脸谄媚的哄着我开心。
“这盘糕点是陛下亲自下厨做的,其中心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较的。”
“陛下还说,姑娘太瘦了,一定要好好补补才是。”
从前在边关,萧彻总变着法子给我做吃的。
说一定要给我养的胖胖的,他才开心。
可我看着自己捏着糕点的手腕,瘦骨嶙峋。
只觉得讽刺。
如今的一切,说来也都是拜他所赐。
可看着他亲手做的的糕点,我到底还是没舍得拒绝。
但糕点刚在嘴里化开的那一刹那,我便瞪大了双眼。
狰狞的红疹瞬间从脖颈蔓延脖颈。
宫人被吓得惊叫,我却蓦然笑出了声。
颤声反问。
“你方才说,这是他亲手做的?”
这糕点里面加了十足的桃花汁液,而我从不碰桃花。
从前我和萧彻被追兵渡在桃花林三天三夜,我险些丧命。
是他一遍遍的将我喊醒。
他怎么可能忘记。
彻底闭上双眼前,我听到宫人惊叫着对太医说。
“太子妃喜桃花,是陛下吩咐摘了宫中所有的桃花做成糕点的啊!”
如虫蚁啃噬般的疼痛将我淹没时,鼻尖忽然萦绕着一股龙涎香夹杂桃花的气味。
真的好恶心。
和他一样。
03.
再次醒来,看到的是萧彻有些憔悴的脸。
他的眼神似无奈、似疼惜。
却什么都没说。
只是拿起放在一旁的粥,轻轻吹凉后递到我唇边。
我却下意识后退,语气苦涩。
“民女命贱,但还想多活几年。”
萧彻显然没想到我会和他说这些,一时间竟不知用什么神情面对我。
试了几次才扯出一抹有些生硬的苦笑。
“这粥是我亲手熬的,没有桃花。”
我没有再说话,更没有喝下那口粥。
在榻上不能吃东西,这还是萧彻吩咐人教我的。
可如今我照做,他却满脸不悦。
像是为了证明他并没有忘记我的生辰,他将一根玉簪插在我发间。
一看便知宫外的样式。
民间常有说法,玉簪一向是定情之物。
我微不可察的缓了神色,竭力给萧彻之前的种种举动找借口。
可下一瞬,带着桃花香气的手温柔的接过那碗粥。
腕间的玉镯晃的我眼睛生疼。
一样的料子,我这枚玉簪明显是玉镯的边角料。
可偏偏玉镯的主人还一脸惊讶的弯唇。
“我说那天阿彻为什么非要多买枚玉簪呢,原来是给弟妹的。”
这个多字十分巧妙,显得我才是插足她和萧彻之间的人。
我将玉簪扯下,再次为自己的痴心妄想感到可笑。
陆知绾却恍然未觉,摆出一个贤惠又大度的正室模样。
“那日我也是不得已,毕竟阿彻将宫中事务交给我,我总不能徇私。”
“皇嫂今日来,便是特地来给你道歉的。邻国进贡了一匹极好的汗血宝马,阿彻送给了我,如今我将它借花献佛送给弟妹,权当是我这个做嫂子的赔礼。”
她这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我却没有错过她神色中的骄傲。
即使她是个深宫妇人,不爱骑射。
萧彻也会将最好的送给她。
我没搭话,萧彻却不忍心我拂了陆知绾的面子。
先一步替我答应下来。
甚至在他离开前,还不忘叮嘱我。
“皇嫂是好意,更何况你不也一直想出宫吗?”
我有些麻木的点头,只想尽快送走他们。
可陆知绾出门前却注意到我放在案几上那个还未绣好的护膝。
她一脸好笑的向萧彻展示着我粗陋的绣工。
甚至十分好心的提议。
“不如我替宁舒请一位女红师傅吧,只要弟妹出师后绣一个香囊送我便好。”
她有些羞赧的对萧彻笑笑。
“上次你送我的那个香包防蚊虫效果很好,只可惜被我弄丢了。”
“还好弟妹会做,我可得再讨一个。”
陆知绾笑得得意,我的手脚却不自觉失了温度。
我不擅女红,从前在军中许多缝补的活计也都是萧彻在做。
那枚香包,是我绣了半个月送给萧彻的。
他当时惊喜万分,保证一定会贴身携带。
却不想,贴身指的竟然是指贴别人的身。
罕见的,萧彻一口回绝。
他抚摸着我手中的针眼,像是在心疼。
可出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他吩咐宫人。
用千年暖玉给陆知绾做一枚玉佩。
原来,不是心疼我满是针眼的手。
而是怕我的香包,占了他礼物的位置。
我看向一旁满脸心疼的阿月,轻轻弯唇。
“阿月,我们占了旁人的位置,也该走了。”
04.
一直到围猎那日,我终于将萧彻送给我的东西全部赏赐给宫人。
连一方手帕都不曾留下。
这些小动作显然瞒不过萧彻的眼睛,他却只当我是在闹脾气。
甚至满不在意的命人抬了一箱箱珠宝到我的宫中,让我随意赏人消遣。
我却只是一遍遍问他。
“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宫。”
看着我神色中的认真,萧彻竟有些恐慌的夜夜守在我床边问我。
“宁舒,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可我始终没有回答。
站到围猎场上时,萧彻在所有臣子面前攥紧我的手。
低声承诺围猎之后就立我为后。
陆知绾站在一旁笑得风轻云淡,却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几乎揉烂了帕子。
看着她不经意投来的怨毒眼神,我不由得皱眉。
一直到围猎开始,我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有人都是寻常的马匹,只有我的这匹是陆知绾送的汗血宝马。
通体雪白,却看起来格外暴躁些。
见我迟迟不肯翻身上马,陆知绾满脸委屈的看着萧彻。
小声问是不是我不肯原谅她,才讨厌她送的礼物。
萧彻没说什么,却亲自把缰绳塞到我手里。
“宁舒,好马总归是带着烈性的,你擅骑射,何必让皇嫂下不来台。”
盯着方才还和我说要永远呵护我的男人,我忽地笑了。
翻身上马,毫不迟疑。
萧彻却在我离开前,攥住我的衣袖。
温声叮嘱。
“早些回来,我在营帐等你选婚服的样式。”
我没点头,却暗暗握紧了手中的信号箭。
问他。
“你曾说只要看到我求救的信号必定会最快赶到我身边,此话可还作数。”
萧彻毫不犹豫的点头,却没想到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听到了我的信号。
他赶到时,我正躺在血泊中。
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沾血的匕首。
他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在怀中。
看着我恐惧的神色,和已经死亡的马。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些天,是我第一次对他露出脆弱的神色。
我哭着抱住他的脖颈,嗓音都带着轻颤。
“我不知何处得罪了皇嫂,竟让她不惜给马下药来取了我的性命。”
“阿彻,我好怕,我怕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神色痛苦,怒吼着让人叫太医。
可刚抱着我进了营帐,陆知绾的贴身宫女就拿着一枚沾了血的玉镯闯进来。
她不住的磕头求萧彻去看看她家主子。
却始终不肯说明原因。
直到看见萧彻满心满眼都是受伤的我,她才红着脸开口。
“太子妃被歹人掳走下了药,太医说若是没有男子,怕是熬不过今夜的!”
啪嗒一声,是萧彻手中替我擦汗的帕子掉了地。
屋内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萧彻沉默了许久,才安抚的摸了摸我的发丝。
“宁舒,今夜立后诏书就会送到你的寝殿。”
“晚间天寒,记得不要去西侧营帐。”
西侧是陆知绾的住处。
看着他眼中的为难和恳求,我没说什么。
无声的掉了一滴泪。
“好,我等你。”
萧彻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一定要等我。”
可他不知道,在他出了营帐后。
我便擦去了眼泪,面无表情的拿起太医开的方子。
活血堕胎的良方。
这个孩子来的不幸,怨不得我。
我淡淡吩咐阿月。
“杀了吧,做的干净些。”
一道戏谑地嗓音从营帐上方传来。
“杀人这种事,怎么不叫我?”
05.
一阵风吹过,我看向站在面前的男子。
冷声嗤笑。
“如今裴将军无仗可打,便学人做梁上君子了吗?”
景国裴照,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
我挑过他的军旗,他放跑过我的战马。
如今两国谈和,姑且算是半个朋友。
我有心和故人调笑几句。
裴照却骤然冷了脸,死死盯着我的手。
“这便是你和我说的,去过好日子了?”
“萧彻竟连饭都不给你吃饱吗?”
看着自己如今纤细、病态的手腕。
我也不自觉地噤了声。
可还没等我说什么,就被他扯了出去。
一直到坐在了河边,我还是蒙的。
裴照没在再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抓了几条鱼串起来烤上。
烤鱼很香,是我许久都不曾尝过的味道。
我暂时将它归咎于自由的原因。
吃到最后一口时,裴照忽然凑得很近。
我下意识后退,他却只是伸手擦拭掉我嘴角的油渍。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我扯了扯唇。
说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却听到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
“自作多情的分明是我。”
可还没等我听的更真切些,就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拉入怀中。
是萧彻。
他的脸色很难看,甚至因为愤怒整个人打着颤。
还真是不公平。
他可以和别人共度春宵,却不允许我和旁人多说半句话。
他沉默的将我带回营帐,把一道圣旨塞到我怀里。
是立后诏书。
“宁舒,你要什么补偿我都能满足你。”
“你没必要用旁人来气我,你知道我有多在意你的。”
萧彻神情很冷,认定我只是在赌气。
我却在他自信的表情中淡然开口。
“孤城被围,我愿出征平乱。”
“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
远离他,才是对我最好的补偿。
萧彻盯着那道立后诏书,蓦的气笑了。
“宁舒,别闹了,只要你想,明日你便是我的皇后。”
“可我不想。”
我一字一句重复。
“我一点都不想,陛下金口玉言,难道要反悔吗?”
萧彻最后还是同意了。
因为我将匕首放在了脖子上。
出征那日,他执拗的攥着我的缰绳不肯松手。
“宁舒,一定要回来。”
“不然,我一定亲自去抓你。”
可回应他的,只有我的战马踏起的灰尘。
回来?大概是不会了。
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我用力勒紧缰绳。
和孩子一起从身体中流失的,是我对萧彻的爱。
抵达孤城那日,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容。
孤城隶属边塞,贫瘠狭小。
却是我和萧彻驻守多年的地方。
卖菜的王婶看到我时,老泪纵横。
哭着说还好朝廷没有放弃他们。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以为我可以做他们的救世主。
可一日、十日。
朝廷的援军却迟迟未到。
敌寇攻破城门那日,我流下血泪。
死死攥着探子带回来的信。
萧彻立陆知绾为妃,上都城张灯结彩。
援军全部被留下喝喜酒。
力竭倒下去前,我眼前只剩下狰狞的血色。
像是人间炼狱。
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满脸愧疚的萧彻。
他冲上来抱住我,说无论我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我却径直用匕首刺穿了他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迸溅到我脸上时,我对着萧彻低声呢喃。
“补偿,好啊。”
“你去死,就是对我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