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被警察紧紧护着退到安全距离,眼睛却紧盯着院里。
王大山已经被警察控制住,他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咒骂着。
而沈明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额角有鲜血渗出,混着灰烬,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惨白得吓人。
“快!叫救护车!这里有人重伤!”
警察朝外面喊道。
我的心瞬间被揪紧,不顾一切地想冲过去,却被身边的警察拦住。
“小姑娘,别过去,危险!火还没完全控制住!”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用担架将沈明珠抬出来。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那么瘦小。
躺在担架上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落叶。
我声音颤抖,抓住一位民警的胳膊。
“她……她怎么样?”
“还有生命体征,但伤得不轻,必须马上送医院抢救。”
民警语速很快,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放心,我们会全力救治。”
这时一个女警察走到我面前,把我挣扎时弄丢的身份证递给我。
“姑娘,是你报的警吗?”
我点点头,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可是不是被打断了吗?”
那警察摸摸我的头:
“在电话挂断前,你已经说出了村子的名字。”
“我们在电话亭的附近找到你丢了的身份证。”
我的眼泪落在她的名字上:
“所以,我这一次是不是救了她,她一定不会有事了对不对?”
那个女警察将我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到:
“姑娘,你做的很好,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孩。”
不远处沈明珠被抬上救护车,泪水彻底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边哭边喊:
“她是沈明珠,不是李秀英。”
“她不是故意要打我的,她只是太苦了。”
巨大的情绪冲击和之前吸入的浓烟让我一阵眩晕,差点站立不稳。
女警官连忙扶住我:
“好了好了,先别说了,先上车,慢慢说。”
“你先缓缓,你也需要检查一下身体。”
“之后还需要你回警局做一下笔录。”
我被安置在警车里。
看着消防员和村民们奋力扑救那场吞噬了我十八年悲惨记忆的大火。
王大山家的火势被控制住了,没有蔓延到邻居。
而这处地方,注定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警车驶离石头坪村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回头望着那片渐渐远离的大山,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我独自一人逃离,带着一身伤痕和无法释怀的恨与惑。
今生,我依旧离开了。
却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带着或许能揭开所有真相、拯救一个人的希望。
6.
我在医院检查后没什么问题,便被带到警局做了笔录。
笔录做完后,警察笑着安慰我:
“不用担心,等情况都核实完,不会放过那些坏人的。”
“还有你妈妈,我们会帮她找到真正的家人。”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是沈明珠,她不该也不愿意是我的妈妈的。”
老警察拍拍我的肩:
“姑娘,这个世界上没有妈妈会不爱孩子。”
“就是因为爱你,她才会让自己困在那里那么多年。”
“对她而言,你也是她珍视的人。”
听着他的安慰,我的心里却始终带着一丝惶恐。
前世今生,我都没有让她高兴过一次,又怎么会是她珍视的人。
做完笔录后,我被安排住在县上的招待所,有女警陪同照顾。
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切地问沈明珠的状况。
医生说她有多出软组织挫伤和轻微烧伤,还有脑震荡。
虽然还没醒,但是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警方通过系统查询和联系沈明珠身份证所在地的公安机关。
并且已经采集了DNA进行信息比对,很快便有了消息。
三天后。
一对满头银发,衣着体面但是满脸焦急的老夫妇,在警察的陪同下,匆匆赶往了医院。
当我被民警姐姐带着,走进医院的病房时,不由得停在门口。
一个老妇人正在病床边,紧紧的握着沈明珠的手,眼睛湿润。
低声呢喃着:
“明珠,我的明珠,我找的你好苦啊。”
病床上的人依旧昏迷着,但是紧皱的眉头好像松了些。
那位老先生则是红着眼圈,强忍着情绪,正听着警察低声介绍情况。
看见我走进来,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激动。
我和沈明珠长的很像。
前世我们每一次争吵时,我都会说:
“一看见这张和你长的这么像的脸我就恨不得把它划破。”
而发现沈明珠秘密的那一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一刻我竟然无比庆幸我长的和她很像,而不是像那个罪魁祸首的男人。
老妇人声音发颤的问:
“这……就是那个孩子?”
带我来的民警点点头:
“是的,就是她发现了真相,报的警,我们才能及时赶到。”
老妇人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我,眼泪落了下来。
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又有些不敢置信:
“像……真像明珠小时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她,心中酸涩无比。
前世,我至死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亲人,
我愣了一下,低声说:
“珍珍。”
其实前世我很少听她叫我的名字,久而久之我甚至都对自己的名字有些陌生。
老妇人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我搂紧怀里,失声痛哭:
“好名字,你和你妈妈一样,都是我们的珍宝。”
“是外婆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这么晚才找到你们,让你们受了这么多苦。”
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
带着一种我从未在沈明珠身上感受到过的、毫无保留的怜爱和心痛。
我僵硬了一下。
随即巨大的委屈和迟来的渴望涌上心头,让我也忍不住在她怀里抽泣起来。
外公也走过来,大手沉重而温暖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声音沙哑: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以后有外公外婆在,再也不让你们受苦了。”
7.
经过DNA鉴定,确认了我和沈明珠与这对老夫妇的亲缘关系。
沈明珠,原本是南方一个城市书香门第的独生女。
二十年前,刚上大学的她在外出写生时失踪.
家人倾尽所有寻找,却始终杳无音信,几乎绝望。
没想到她竟被拐卖到了千里之外的深山,被迫变成了“李秀英”。
期间,沈明珠曾短暂苏醒过几次,但意识依旧模糊。
医生说她身体在恢复,但精神上的创伤可能需要更长时间。
外婆外公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跟她说话.
告诉她爸妈来了,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告诉她女儿很勇敢……
我每天都会去看她,坐在床边,看着她沉睡的脸。
那些曾经刻满恨意和戾气的线条,在病痛和沉睡中变得柔和.
依稀能看出她原本应有的清秀和文静。
我很难将眼前这个虚弱的女人和那个拿着扫帚追打我的母亲联系起来.
但心底深处,那份纠缠了两世的复杂情感,正在慢慢发生变化。
我开始明白,她对我所有的恨和打骂.
其实都是对自身命运无法挣脱的绝望和愤怒的转移。
我是她屈辱的见证,也是她无法割舍的骨肉。
这种极度的矛盾撕扯了她十八年。
最终在那场大火中,以那种惨烈的方式得到了释放。
她选择毁灭困住她的地狱。
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她无法去爱、却也无法真正舍弃的女儿。
半个月后,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沈明珠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彼时,外婆正细心地用湿棉签润湿她的嘴唇。
外公则在窗边低声和主治医生沟通后续康复方案,我坐在一旁削苹果。
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眼睛慢慢睁开。
眼神起初是空洞而迷茫的,望着洁白的天花板,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明珠?明珠你醒了?”
外婆最先发现,惊喜地轻声呼唤,泪水瞬间涌出。
外公和医生也立刻围了过去。
我站起身,手里还拿着水果刀和削了一半的苹果。
心脏跳得飞快,紧张地看着她。
沈明珠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激动落泪的外婆,看向满脸关切的外公。
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她的目光停住了,不再是以前的厌恶和狠厉,也没有明显的喜悦。
只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深的凝视。
仿佛透过我在看这十八年不堪回首的光阴。
又仿佛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看清我的模样。
房间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她的反应。
良久,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白发中。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干涩的声音。
我以为她会像前世最后那一刻那样,说“对不起”。
或者叫我“孩子”。
但她没有。
她看着我,用尽力气,极其缓慢地、清晰地说出了三个字:
“痛不痛?”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问的是什么。
她问的是,她以前那么多次的打我,我痛不痛。
她问的是,我被绑架被打,痛不痛。
她问的是,大火烧起来,我痛不痛。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紧闭的门。
积压了两世的委屈、恐惧、痛苦以及那藏在每一次误会中的不解与渴望。
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手中的苹果掉落在地,我扑到她的身前。
终于像我每一次看到别的孩子受了委屈在母亲怀里那样,嚎啕大哭。
“痛……妈,我好痛。”
不是身上的伤痛,而是那十八年,以及前世我的后半生。
我的心好痛。
8.
她回握住我的手,很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落下,嘴唇颤抖着,却没说一句话。
她想好好看看这个她别扭了十八年的孩子。
眼里是铺天盖地的悔恨和心痛。
外公外婆在一旁相拥而泣,连见惯生离死别的医生也眼角湿润。
那一刻,隔在我们母女之间十八年的冰山,在那场大火和生死的考验之后。
终于在泪水与迟来的关切中,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消融。
之后的日子,沈明珠的身体一天天好转。
精神也在家人的陪伴和心理医生的干预下慢慢恢复。
她的话依然不多,但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里面有了小心翼翼的关注,有了深藏的愧疚,也有了一丝尝试靠近的笨拙。
她断断续续地向外公外婆和我,讲述了她被拐卖后这二十年的地狱生活。
每一次讲述,都像是在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但她坚持要说出来,仿佛这是一种自我救赎。
她开始尝试对我好。会在我给她削苹果时,小声说“谢谢”。
会在我看书时,默默给我递上一杯水。
会在夜里我做噩梦惊醒时,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拍我的背,虽然动作有些僵硬。
我们都在学习,学习如何放下过去,学习如何重新定义母女关系。
这很难,伤疤太深,记忆太痛。
但我们都明白,我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机会——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王大山和刘壮得到了法律的严惩,被判了重刑。
石头坪村的相关人员也受到了调查和处理。
一个月后,沈明珠出院了。
我们并没有立刻回到南方外公外婆的家。
在征得警方同意后,我们回了一趟石头坪村。
去处理最后的遗留问题,也是去做一个了断。
那间承载了无数痛苦记忆的房子已经化为一片废墟,焦黑一片。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复杂,敬畏、好奇、也有疏远。
沈明珠站在废墟前,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走到我面前,伸出手,笑着看着我:
“走吧。”
手背上还有依稀可见的旧伤痕和这次大火留下的一些细微烫痕。
这双手,曾经拿起扫帚、棍棒,无数次地落在我的身上。
但现在,这只手只是静静地伸在那里,掌心向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轻声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坚定:
“我们回家。”
她说的家,不再是这片大山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握紧她的手,点了点头。
阳光刺破山间的薄雾,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们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大山,走向了真正属于我们的人生。
前方或许仍有荆棘。
但至少,我们拥有了彼此。
拥有了挣脱黑暗过往的勇气,和走向光明的希望。
这一次,我们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