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青看着陆远脸上那混杂着兴奋与算计的笑容,只觉得后槽牙都在发酸。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劝劝这位胆大包天的老爷,可话到嘴边,又被那股子几乎要溢出来的疯狂给堵了回去。
“老爷……这……这跟找阎王爷递名片有什么区别?”徐长青的声音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咱们是山神,阳间的神!地府那是另一个系统,跨部门……跨部门是要闯祸的啊!”
他努力学着陆远嘴里蹦出来的那些新词,试图用对方的逻辑来劝说对方。
陆远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踱了两步,神祇的虚影在破败的庙宇里带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香火气流。
“老徐,你看问题要看本质。地府是什么?是‘人事部’兼‘法务部’,他们管的是‘员工’(信徒)的离职和善后。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业务部’,负责‘员工’在职期间的业绩和福利。”
“以前,这两个部门井水不犯河水。人事部只管到点打卡下班,从不关心业务部的KPI。但现在,问题来了。”
陆远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王大富的死,就是人事部给我们发的第一封‘警告邮件’。他提醒我们,我们的‘核心客户’,是有‘服务周期’的!周期一到,人没了,我们之前所有的投入,什么赐福、什么改运,全都成了沉没成本。”
徐长青听得云里雾里,但“沉没成本”四个字他听懂了,就是白费功夫。
“那……那您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我们不能只做‘售前’和‘售中’服务,我们必须把‘售后服务’也给包了!”陆远一拍大腿,神光都跟着抖了三抖,“你想想,别的神仙保你生前富贵,我!青云山神!不仅保你生前财源广进,还他妈的给你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身后交接’!确保你无痛、无忧、无惊吓,直达地府VIP通道!你说,这个业务,它蓝不蓝海?”
“蓝……蓝海?”徐长青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这词他真没听过。
“就是没人干过的独家生意!”陆远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全天下的神仙都怕地府,都躲着阴差。只有我们,主动迎上去,跟他们合作!我们要让全德源县的人都知道,信我陆老爷,从生到死,一条龙服务,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徐长青的嘴唇哆嗦着。
他终于明白陆远要干什么了。
这位爷不是要挑衅地府,他是要把地府……发展成他的下游产业!
疯了!
这真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陆远看着徐长青那副快要吓晕过去的表情,知道猛药下得差不多了,该给点甜头。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深沉而富有磁性:“老徐啊,你今年六十有几了?”
徐长青一个激灵,下意识答道:“六……六十有八了。”
“六十八,不算年轻了。”陆远幽幽说道,“阳寿这东西,就像一根蜡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燃尽了。你跟我一场,总不能到头来,被两个凶神恶煞的牛头马面拿铁链子锁走吧?多没面子。”
“如果,我是说如果。”陆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诱惑,“我们跟地府的判官成了‘战略合作伙伴’。以后你到了日子,我提前打个招呼,让老崔——哦,就是那位判官,派两个眉清目秀的鬼差小姐姐,八抬大轿,吹着唢呐,把你客客气气地抬进轮回司。你说,这排场,这待遇,香不香?”
徐长青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别的老家伙死后,魂魄被铁链锁着,鬼哭狼嚎地被拖走。
而自己,坐在八抬大轿里,旁边还有漂亮鬼差端茶倒水,跟判官老爷称兄道弟……
嘶!
好像……好像是挺香的。
“老爷,您……您说得轻巧,那可是判官啊!我们怎么打听?”徐长青的立场已经开始动摇,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这不就对了嘛!”陆远欣慰地笑了,“神有神道,人有人道。判官再厉害,他管的也是人死后的事。只要是人,就会留下痕迹。”
“你去县城的棺材铺、扎纸店、还有那些专门帮人办白事的‘知宾’。这些人一辈子都在和死人打交道,他们听到的、见到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记住,别问‘判官长什么样’这种蠢问题。你要问,最近谁家老人走得不安详?谁家横死的怨气大?有没有人做梦,梦见自家的亲人说什么?从这些零碎的、不起眼的故事里,把那位‘判官’的形象给我拼出来!”
“是严厉,还是和善?是铁面无私,还是能通融一二?是喜欢孝子,还是欣赏善人?这些,就是他的‘用户画像’!”
陆远将一枚凝聚着微弱神力的铜钱弹给徐长青:“钱不是问题,给我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位崔判官的‘尽职调查报告’,放到我的……神案上!”
徐长青握着那枚温热的铜钱,手心竟然冒出了汗。
他看着陆远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侍奉的可能不是一尊神,而是一个比神、比鬼、甚至比那位素未谋面的判官,还要可怕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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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源县城,西市。
这里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空气中混杂着廉价的酒气、牲畜的粪便味和某种阴湿的霉味。
徐长青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手里拎着一壶劣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一条名为“纸马巷”的窄巷。
巷子两旁,全是扎纸人的店铺。
门口挂着纸马、纸人、金山银山,风一吹,那些纸人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转过来,仿佛在盯着过路的活人。
寻常人走到这里,腿肚子都会发软。
徐长清却径直走进了最深处一家最破旧的店铺。
店铺的招牌已经歪斜,上面用褪色的黑漆写着三个字——“归西阁”。
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坐在门口,慢悠悠地给一个纸人画眉毛,他的手指像鸡爪一样枯瘦,但手上的动作却稳得惊人。
“陈老哥,生意兴隆啊。”徐长青自来熟地坐到旁边的矮凳上,将酒壶递了过去。
陈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嘶哑:“死人财,兴隆不了。你这老道,不在山上念经,跑我这晦气地方干嘛?”
“这不是下来采买点香烛嘛。”徐长青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拍在桌上,“顺便,跟老哥打听个事。”
陈老头瞥了一眼铜钱,手上动作不停:“说。”
“最近城里,有没有哪家走得特别……不顺当的?”徐长青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
陈老头画眉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怎么,你们山上也开始接‘安魂’的活儿了?这可是抢城隍庙的生意。”
“嗨,什么抢不抢的。”徐长青摆摆手,又往桌上加了两枚铜钱,“就是我们老爷心善,听不得这些。想着要是真有怨气大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积点功德。”
陈老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认他不像是来砸场子的,才重新低下头,幽幽开口。
“要说不顺当,就得数城东张屠户家那个独子。”
“哦?怎么说?”
“那小子,前些天喝多了酒,跟人争风吃醋,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年轻轻的,怨气大得很。”陈老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娘思子心切,前两天请了城西的刘神婆问米,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徐长青的心提了起来。
“那小子哭着喊着,说勾他魂的那个阴差脸黑得跟锅底一样,铁面无私,半句情面都不讲。他磕头求情,说自己阳寿未尽,是意外横死,想多留几天。结果,那个阴差直接拿出生死簿,指着上面的名字给他看,时辰一到,拖着就走,半点不含糊。”
“他还说,那位爷最讨厌别人跟他讲条件,也最烦魂魄拖拖拉拉,耽误他回去‘销账’。”
徐长青心头一动,这不就是陆远老爷要的“痛点”吗?
他又跟陈老头东拉西扯半天,从张屠户家的悲剧,聊到李员外家的喜丧,再到前朝某个大官死后,据说魂魄被判官当众打了三十鞭,因为他生前草菅人命。
一壶酒下肚,几轮铜钱开路,徐长青几乎把德源县这几十年来所有跟“死亡”有关的民间传说和坊间八卦都给榨了出来。
他告辞了陈老头,又去了棺材铺,找上了那个据说能从尸体脸上看出一个人是“安详”还是“怨恨”的老仵作。
最后,他甚至在乱葬岗,跟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守墓人,聊了一整个下午。
当夜幕降临,徐长青带着满身的酒气和一身的疲惫回到青云山时,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形象。
德源县的阴司判官,崔珏。
一个极度刻板、讲究规矩、效率至上,并且对“阳间业务”毫不关心的“工作狂”。
他不在乎你生前是富是贫,是善是恶。
善者,他按流程送入轮回。
恶者,他按规矩打入地狱。
他唯一在乎的,就是生死簿上记录的死亡时间,必须和魂魄归案的时间,分秒不差。
任何试图挑战这个规则、或者拖延这个流程的存在,都是他眼中的“BUG”,是必须被清除的“乱码”。
徐长青将这些信息原原本本地汇报给陆远时,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们花了这么大功夫,就差掘地三尺了,结果就打探出来一个阴间“劳模”的先进事迹?
这怎么合作?拿什么合作?
难道要给他送一面“爱岗敬业,地府标兵”的锦旗吗?
陆远听完,却没有丝毫失望。
相反,他的神魂虚影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甚至发出兴奋的嗡鸣。
“妙啊!老徐,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妙?老爷,这……这位崔判官油盐不进,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们怎么……”
“石头?”陆远哈哈大笑,“不不不,他不是石头,他是一台精密的仪器!一台只认‘数据’,不认‘人情’的超级服务器!”
“跟这种人打交道,你跟他谈感情,谈利益,他觉得你是在侮辱他。但如果你能帮他优化流程,提高他的工作效率,那他就会把你当成最可爱的‘插件’!”
陆远的神念在徐长青的脑海里直接投射出一幅“商业计划书”的蓝图。
“我们的新产品,‘往生无忧’套餐,现在可以正式上线了!”
“第一步,筛选客户。不是所有信徒都有资格享受这个服务。只有那些最虔诚、香火贡献最多、我称之为‘核心付费用户’的信徒,才能进入我们的候选名单。”
“第二步,精准预告。我会动用神力,监控这些核心用户的阳寿。在他们阳寿将尽的前几天,我会通过托梦的方式,提前‘剧透’给他们。告诉他们,大限将至,无需惊慌,我青云山神已经为他打点好了一切。”
“这是什么?这是临终关怀!是顶级的人性化服务!直接把用户期待值拉满!”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准时达’服务!”
陆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极致兴奋的表现。
“在信徒阳寿耗尽的那一刹那,我会亲自出手,用我的山神神力,包裹住他的魂魄,镇压住他所有的恐惧和不舍。然后,像打包快递一样,给他贴上‘青云山VIP’的标签,直接送到德源县的‘地府收货点’——城隍庙的后门,奈何桥的桥头!”
“你想想,当别的鬼差还在跟那些垂死挣扎的魂魄斗智斗勇,搞得鸡飞狗跳,业绩报告上全是‘延迟交付’的时候。崔判官的桌案上,‘叮’的一声,一个包装精美、信息齐全、准时到达的‘优质包裹’从天而降。他打开一看,魂魄安静祥和,毫无怨气,省去了他安抚、审问、记录的大量流程。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十次呢?他会怎么想?”
徐长青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终于跟上了陆远的思路,紧接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这他妈的是把信徒的魂魄当成快递送啊!
还他妈是“准时达”!
“他……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挑衅他?”徐长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不。”陆远断然否定,“他只会觉得,这个青云山神,很‘上道’。我们没有破坏他的规则,我们在帮他维护规则!我们在给他提供‘优质货源’!我们是在帮他完成KPI!”
“久而久之,他会形成依赖。他会发现,从青云山‘发货’的魂魄,质量就是高,处理起来就是省心。以后他看到盖着我‘青云山’印戳的魂魄,说不定都会直接免检,走绿色通道!”
“到了那个时候,”陆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魔性的魅力,“我们和地府的‘业务联动’,才算真正建立起来。到时候,别说给你安排两个鬼差小姐姐,就是给你在奈何桥边上弄个观景房,都不是没可能!”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徐长青六十多年来固有的认知。
原来……神仙和地府的关系,还能这么处?
原来……拍马屁的最高境界,是帮领导完成KPI?
他看着陆远,眼神从惊恐,慢慢变成了……狂热。
这位爷,不是疯子。
他是个能把通往地狱的路,都铺成康庄大道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