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灯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酒店房间的天花板上切割出一道模糊而游移的光带。
深秋的北城,空气里已然带上凛冽的寒意,即便室内暖气充足,杨橙蜷缩在被子下,指尖依旧冰凉。一天的会议和应对投资人撤资的煎熬,像钝刀子一样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此刻只剩下沉甸甸的疲惫,却无法带来安稳的睡眠。
她闭上眼睛,黑暗中浮现的不是睡意,而是下午机场分别时杨成那双深邃而意味深长的眼。混乱的思绪像失控的毛线团,最终定格在手机上那个刺目的红色圆点。是她疏忽了,不,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回避了。疲惫的手指解锁屏幕,微信置顶的聊天框里,赫然躺着一个酒店名和房号信息!
那是她预订在北城的酒店信息。天啊!她本来只是想发给助理小江确认明天的行程变更,但精神恍惚之下,竟错发给了杨成!那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脏骤然紧缩。
尴尬、懊恼、一丝隐秘的恐慌……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该怎么回?解释?道歉?还是干脆无视装作发错?
手指悬在对话框上方,几次打字又删除,最终只无力地打出几个字:“抱歉,发错了。”发送。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烦躁地将手机扔到旁边的枕头上,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突兀地亮了一下,然后熄灭,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洗个澡,试图用滚烫的水冲刷掉这混乱不堪的一天。温热的水流滑过肌肤,稍微缓解了紧绷的肌肉,却抚不平内心的焦虑。林启明撤资的消息像一根尖刺扎在公司命脉上,李岩的病情更让她担忧。北城这场硬仗,还没开始,就感觉处处受制。而杨成的意外出现,带着他那份不容置疑的强势和无孔不入的、从高中时代起就存在的暧昧张力,更是将她拖入了一个试图逃避了十多年的旋涡。
躺回床上,闭上眼,身体虽然沉重,大脑却异常活跃。混沌的意识渐渐不受控制,那个被她深锁在记忆深处的潘多拉魔盒,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混合着廉价酒精和呕吐物的酸腐气味。接着是尖锐的叫骂声,是硬物砸在地板上的碎裂声。“赔钱货!”“扫把星!”
“不要——!”杨橙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睡衣,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思绪像脱缰的野马。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我的心呀,请别倦厌,把你爱情的负担担当,哪怕这路程漫长又黑暗。”
那声音,像是穿透厚重阴霾的一道金色阳光,瞬间击中了蜷缩在黑暗中的她。它不宏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却又倔强执拗的力量。
她不记得诗的全部,也不认识那个在隧道深处朗读的男孩,但那个瞬间,声音本身成了她唯一的锚点。她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只模糊记得逆着隧道尽头微弱光线勾勒出的一个清瘦好看、带着书卷气的轮廓。就是从那一刻起,诗歌——尤其是那些蕴含力量的诗句,成了她暗无天日生活中的一剂止痛药。多年后,她才知道他读的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和《吉檀迦利》。
而后来升入初中,她遇到了那位改变了她的数学老师——王老师。当王老师无意中发现了她手臂上旧伤未愈又添的新痕,看到了她眼中远超年龄的沉痛与麻木时,没有追问,没有大惊小怪,只是不动声色地给予了她超出寻常的耐心和温和。
课后的额外指导,一份热腾腾的早餐,一个放在作业本里鼓励的纸条……这些看似微小的善意,对她来说却是荒漠中的甘泉。王老师常说:“数学是逻辑和理性构建的堡垒,当现实混乱不堪时,我们可以躲进这个坚固的堡垒中寻求秩序和冷静。”这句话被她刻进了骨子里。或许,这也是她后来对数字、对模型、对构建确定性如此痴迷的根源之一——这是她能掌控的、不会背叛她的东西。
噩梦的余悸和对过往黑暗的回忆,让她彻底丧失了睡意。她拥着冰冷的被子,望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光带,感觉自己像一片被抽空了灵魂的羽毛,在虚无中飘荡。就在这时,被她扔在枕头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伴随着嗡嗡震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杨成。一条信息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我在酒店一楼大堂。”
嗡!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是轰然炸响的惊慌失措!他真的来了!因为那条该死的错发信息!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死死盯着那条信息,感觉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声倒计时的钟鸣。几乎在她读完信息不到五秒,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刺目的光,伴随着《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前奏——这是杨成后来在大学时期强行给她设置的联系人铃声。旋律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宿命般的压迫感。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仿佛不接就永远不会停止。杨橙深吸一口气,似乎想从那冰冷的空气中汲取勇气,手指颤抖着划开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戒备和疲惫。
听筒里立刻传来杨成的声音,低沉的,却蕴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度,穿透了电波的阻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强势:“醒了?下来。”不是询问,是命令。
“什么事?”杨橙试图保持平静,但声音里的微颤出卖了她的紧张。
“什么事?”杨成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戏谑,“杨小姐发来酒店的地址,又轻飘飘一句‘发错了’就想揭过?深更半夜,我在下面等你,你觉得我们之间该讨论什么?下来给个说法。”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字句清晰,像冰冷的金属撞击,清晰地传达着他的不满和决心——他不会轻易离开。
“杨成!”杨橙几乎是恼羞成怒了,“你讲点道理!我跟你解释过了,是发给助理的!这是个意外!”
“是不是意外,下来当面说清楚。给你十分钟。别让我上去‘请’你。”话音未落,电话已经被干脆地挂断,只剩下嘟嘟的忙音敲打着她的耳膜,更添烦躁。
“疯子!”杨橙对着黑掉的屏幕低吼,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无处可逃的愤怒攫住了她。她知道杨成的性格,高中时他就执着得近乎偏执,认准的事绝不会轻易回头。既然他现在就在楼下,还说了“请”字,以他的行事作风,如果十分钟后她还不出现,他真的能做出强行上楼踹门这种事来。而她,丢不起这个人,尤其是在北城这种关键场合,传出去对她即将要争取的投资人和合作方会是什么影响?
别无选择。杨橙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和怒火,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感掀开被子。她快速脱下汗湿的睡衣,胡乱套上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和黑色的西装裤,披了一件同样深色的长款大衣,将乱糟糟的头发简单挽起。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是深深的乌青,只有眼神还残余着一丝属于“杨总”的倔强和锐利。很好,至少看起来不会太像个被噩梦吓破胆的可怜虫。
冰冷的电梯厢壁贴着杨橙的后背,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骨髓,比她此刻的心情更为彻骨。电梯无声地滑向一楼,“叮”的清脆提示音在空旷的深夜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也像一把小锤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酒店大堂通明的灯火倾泻进来,瞬间吞噬了电梯内的昏暗,将她暴露在一个无处遁形的光亮世界。
脚步虚浮地踏入大堂,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精准捕捉到了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杨成。
他果然在那里。
没有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等待,而是姿态随意地靠在大理石承重柱旁。光洁如镜的柱面映出他一半的身影,一半的倨傲。
他身上不再是记忆中校园里那套随性的运动装,或是飞机上那身考究但低调的商务休闲。此刻的他,身穿一套剪裁异常合体的深色高定西装,面料在柔和的顶灯下泛着内敛的光泽,勾勒出挺拔匀称的肩线和劲瘦的腰身。
一条色泽温润却价值不菲的丝质领带一丝不苟地系着,袖口处闪烁的铂金袖扣暗示着主人的身份不凡。他微微侧着头,碎发下露出的半张脸在光影雕琢下更显俊朗,但杨橙却清晰地感知到周围投来的、带着探究和欣赏甚至些许敬畏的目光。
他是这夜晚大堂里一道华丽而突兀的风景,吸引着所有夜归人的注意力。他穿着打扮引人侧目,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杨橙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鼻腔。她裹紧了自己的外套,试图在这份华丽与张扬面前维持一点微不足道的、几乎快消失不见的尊严。
她向他走去,高跟鞋踩在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清晰却又空洞,每一步都像踩在摇晃的浮冰上。心中那个疑惑挥之不去:他怎么知道这里的?哦,是那条该死的错发信息。
一个手滑,就把他——这个她努力想要抛在时光隧道里的人,径直引到了她疲惫不堪的深夜门前。
就在她走近,还差几步远的距离时,杨成猛地转过了身。
那双深邃的眸子准确地锁定了她,像锁定猎物的鹰隼,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长途跋涉的倦意,有寻她而至的焦灼,有被欺骗似的愠怒,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目光极具穿透力,仿佛要将她一层层剥开,直抵那个蜷缩在角落、遍体鳞伤的内核。
“杨成,我……”杨橙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带着低烧未退的沙哑,“信息是发错了,我真的只是……”话未说完,手机铃声如同索命咒般尖锐地响起——微信通话,来自杨成。
杨橙的心脏骤然紧缩到极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挂断,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但终究还是鬼使神差地滑动接听了。听筒里瞬间传来杨成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嗓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箭矢,隔着几步的距离和手机信号双重传来,击溃她的防御:“过来,给我个说法。立刻,马上!”
他挂断了电话。那“嘟…嘟…”的忙音比任何话语都更显得冷酷无情。杨橙拿着手机,指尖冰凉,愣在原地一秒,仿佛灵魂都被那简单的命令声抽离。
杨成似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等待。他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瞬间便缩短了两人之间那几步微小的距离。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混合着皮革的冷冽气息强势地侵入杨橙的感官。
“杨橙,”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她的鼓膜上,“你玩儿我玩够了没?‘抱歉,发错了’?十年了,杨橙,整整十年了,一见面,你就给我看这个?玩失忆玩上瘾了?!”
“我没有玩!”杨橙被这劈头盖脸的质问激怒,残存的理智和连日累积的疲惫、委屈、惊恐瞬间炸开,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破音的尖锐,引来了远处前台服务生的侧目。
“杨成!你讲点道理!我就是操作失误发错了信息!我需要跟你解释什么?我跟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已经没……”
“没什么?”杨成猛地截断她的话,下颌线绷紧,眼中怒火更炽,“‘没什么’你会让我在楼下等你这么久?‘没什么’你会对着我的微信发呆不知道回什么?杨橙,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我们之间‘没什么’!”
他逼近一步,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杨橙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遍布的红血丝,那是长途奔波和一夜等待的铁证。
他眼底深处那抹深重的痛楚和疲惫让她的心不自觉地被刺痛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巨大的恐慌随即淹没了一切。她想起了噩梦里的追逐和窒息感,眼前的杨成与梦魇诡异地重合了,他咄咄逼人的姿态和强大的存在感让她本能地想逃。
“你…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杨橙狼狈地后退一小步,试图拉开一点安全的距离,“我累了,我很不舒服,我要上去休息!你有什么不满,请、请改天再说!”她几乎是哀求地说出后半句,转身就想跑。
但杨成显然不打算给她任何逃离的机会。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狠决。在她转身的瞬间,他温热而有力的手掌已经精准地、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像冰冷的铁钳箍住她纤细的腕骨,捏得她生疼,指尖都微微泛白。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力量通过他的手掌传来,拖拽着她就往酒店旋转门方向走去。
杨成不由分说将她塞进车里。
“放开!杨成!你放开我!”杨橙失声惊叫起来,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屈辱感让她浑身血液都涌向头顶,瞬间驱散了低烧的眩晕。她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手拼命捶打着他的手臂和后背,“疯子!你神经病!快放开我!我要叫保安了!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大堂里几个工作人员和零星的住客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杨橙的挣扎和呼喊带着绝望的意味。然而杨成对她的挣扎和喊叫充耳不闻,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他身上的西装外套触感冰凉而挺括,她的拳头砸在上面如同砸在坚韧冰冷的岩石上,纹丝不动。
他只是抿紧薄唇,下颌紧绷成一个坚硬冷冽的线条,步伐更快更坚定地拖着她走。那副冷漠决然的姿态,与十年前那个会为她打架、为她顶撞老师的少年判若两人,也与此刻他身上华丽的衣装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她清晰地感知到他此刻释放的是一种彻底失控的、不顾一切的强硬。果然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旋转门的玻璃映出她慌乱挣扎、狼狈不堪的脸和他沉静如深渊却暗含风暴的侧影。冬夜的寒风猛地灌入,像无数冰冷的小刀子刮在脸上,让杨橙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他拖着她径直走向停在酒店门廊前的一辆黑色奢华轿车。车门无声地向上升起,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
“进去。”杨成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冰冷得不带一丝商量余地。他用身体挡着她可能逃跑的方向,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用力将她往里一推。杨橙被他巨大的力量推搡得一个踉跄,直接跌进了副驾驶柔软的真皮座椅里,一阵眩晕。
“你干什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她尖叫着,试图去开另一侧的门锁。但杨成已经迅速地从另一边坐进了驾驶位。车门落锁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车厢内格外惊心,彻底断绝了她逃脱的希望。
发动机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咆哮,流畅地驶离酒店门廊。温暖的空调风瞬间吹出,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带着高级皮革和新车特有的味道,也弥漫着他身上那股无法忽视的雪松冷香。
但这暖意非但没有让杨橙感到安全温暖,反而让她更加窒息。她就像一个被强行掳掠、押送前往未知刑场的囚徒。
“去哪?”
杨成冷笑一声,侧脸在窗外流光掠过的霓虹灯下显得愈发棱角分明,带着刻骨的执拗。
“回家。”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却有着千钧之力,随即猛地一脚油门,性能强劲的车子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迅疾地汇入深夜都市稀疏的车流。
“回家?哪个家?那不是我的家!”杨橙愤怒地嘶吼,身体因车辆的突然加速惯性而重重砸在椅背上,“杨成!你疯了吗?!现在是半夜!我在北城还有重要的会议!我明天早上要见天合资本!放开我!让我下去!”
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冲着杨成吼叫,一边去抓门把手,徒劳地试图拉开被锁死的车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工作!那是她在冰冷世界最后安身立命的浮木,是她逃离所有痛苦、证明自身价值的唯一支柱!如今,就被眼前这个疯子,用这样蛮横无理的方式彻底搅黄了!
公司怎么办?刚稳住林启明撤资的风波,现在自己人却“临阵脱逃”,李岩还在病床上……
巨大的恐慌压过了愤怒,几乎让她窒息。她不得不认输。
杨成是铁了心要将她带走,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的困兽之斗。强烈的无助感让她浑身力气瞬间被抽干,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混合着屈辱、愤怒和对事业崩塌的巨大恐惧。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肺部像个破风箱,咳嗽再次剧烈地涌上来,撕心裂肺。脸颊滚烫,眼睛也灼热刺痛。
她放弃了抵抗,颓然地瘫在宽大的副驾座椅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微微颤抖。颤抖的手摸索着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用尽力气压抑着哭腔和咳嗽,指尖颤抖地点开微信。
运营总监的名字在列表里。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敲得异常沉重。
杨橙:[编辑框]
杨橙:(深吸一口气,发送)“抱歉亲爱的,万分紧急!突发状况,我突然生病,在北城人民医院急诊处理,烧得厉害,医生坚持留观,明天早上的天合资本见面会我实在无法出席了!万分抱歉!所有会议资料我邮件已发您。流程和核心要点我标注了文档第三段加粗部分。具体细节只能辛苦全权主持!一切决策以现场判断为准!我这边可能还需要一两天才能恢复工作。所有后果责任我来承担!拜托了!”
信息发送成功。
杨橙看着那个小小的“√”,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整个人彻底虚脱了。巨大的愧疚感和失控感像磨盘一样碾压着她的心。她甚至不敢去想总监看到这条信息时的表情,不敢想李岩知道后的反应,更不敢想天合资本那边会如何看待苏睿投资创始人的“临阵突发状况”。
她把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屏幕硌得掌心生疼,仿佛那是维系现世存在最后的证明。她把头无力地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
窗外,午夜都市的光影飞快地倒退、扭曲、流淌,变成一道道迷离虚幻的光带,路灯、霓虹、车灯的光晕连成一片,像一个巨大的、无法醒来的噩梦。
杨成紧绷的侧脸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如同一尊沉默而意志坚定的雕塑,隔绝在她痛苦的意识之外。车厢里只剩下引擎低沉匀速的轰鸣、空调系统运转的微弱声响和她自己压抑急促的喘息声与残留的咳嗽。
时间在绝望的寂静和身体里翻腾的极度疲惫中缓慢流逝。高度紧张的精神在短暂的“任务”(即使是被迫的)完成后陡然松懈,连日低烧不退的身体状态在此刻全面反噬。
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混合着咳嗽带来的胸腔疼痛、低烧引发的头疼欲裂,加上今夜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变故带来的巨大精神震荡——噩梦惊醒、杨成的突然出现与施压、被强行拖拽的屈辱恐惧、以及对工作责任的愧疚绝望——所有这些因素终于叠加到了顶点,冲垮了她意志的堤坝。
杨橙的意识开始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一样模糊、闪烁。
车窗外的光影不再具有具体形状,融化成了抽象的色彩旋涡。杨成沉郁的侧影时远时近。身体的感知在渐渐剥离。最初的愤怒、恐惧、挣扎,在药力(她的低烧、疾病)和身心双重巨大消耗的冲击下,无可抵挡地退潮了。
她的思维变得迟钝而破碎,过往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有小时候黑暗中压抑的哭泣声,有冰冷粗粝的手指触感,有隧道里那束光下男孩清朗的读书声,有王老师温暖的怀抱和温柔的讲解,有教导主任严肃的脸,有王萌萌生日宴上屈辱的吻,有昏暗巷子里杨成打跑混混时凌厉的身影……最后,一切纷杂都归于一片浓厚的、吞噬意识的黑暗。
她的呼吸变得轻微而急促,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锁着,仿佛仍在抵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规律的引擎声。杨成紧握着方向盘的骨节泛白的手指似乎终于微微松弛了零点几秒。他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彻底失去意识、脸色苍白的女孩,那张在迷离灯光下脆弱的侧脸,此刻安静得像个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他眼中翻腾的怒焰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惜和忧虑覆盖。车速似乎又微微提了一点,黑色轿车在无垠的夜色中如同一颗沉默的子弹,固执地射向未知的、却又被他牢牢认定的终点——深城,那个有着惨痛记忆,也被他定义为“家”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杨橙处于一种彻底无知无觉的混沌之中。身体的保护机制将她强行拖入了深层睡眠。
意识沉入冰冷漆黑的海底,没有了梦魇的追逐,没有了现实的侵扰,只剩下纯粹的、麻木的黑暗。时间感完全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或者仅仅是一瞬间的彻底空白。一点微弱的感知开始穿透厚重的黑暗屏障。
冷。
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那感觉如此真实,不像在开着暖气的豪华车厢内。是一种带着湿意的、深冬凌晨特有的寒冷,带着露水和尘土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紧接着,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灌入鼻腔——淡淡的霉味混杂着陈年的油烟、腐朽的木料、以及附近夜市垃圾堆积发酵后的酸臭味。
这些信息粗暴地将她拉回现实。
杨橙的意识被这股寒冷和臭气刺激,挣扎着从黑暗的深渊一点点上浮。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了,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朦胧。
昏黄黯淡的光源来自头顶上方。一盏瓦数低得可怜的老旧白炽灯孤零零地吊在斑驳剥落的水泥外墙上,在深浓的夜色中投下极其有限的、边缘不清的光晕。灯罩泛黄积满油污,几只飞蛾徒劳地在微光中撞来撞去。
目光向下移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扇半朽的铁门,上面的绿漆早已大片脱落,露出暗红色的、锈迹斑斑的底色。铁门上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开锁换锁、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纸页的边缘在夜风中瑟瑟抖动。
目光再移动一点。
她看到了一只巨大的、同样生满了铁锈的深绿色垃圾桶,就摆在巷子口不远处的墙角下。垃圾桶旁边,还有一些歪倒的黑乎乎的泔水桶和残破的泡沫箱,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目光再向下落。
她看到了自己的双脚。脚下是一条坑坑洼洼的、被岁月和污水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水泥路。路面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纹,里面塞满了黑色的污垢。一些碎裂的砖块零星散落在泥泞里。
这景象……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瞬间窒息!
杨橙混沌的意识如同被一道冰冷刺骨的闪电劈中,瞬间彻底清醒!一股尖锐的寒气沿着脊椎瞬间爬上头顶,让她全身的汗毛在刹那间倒竖起来!残存的低烧和迷蒙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这脏乱、破败、充斥着小市民生活所有不堪气息的巷子口……这刺鼻的味道……这盏苟延残喘的老旧路灯……这两扇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的、承载了无数童年噩梦的铁门……这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一个地方——深城市西区旧巷,那间她母亲改嫁前、名义上的“家”,那个给她带来无尽童年阴影和痛苦的地方!
她居然真的回到了这里!在深冬的凌晨!回到了她拼命想要逃离、深埋心底、连回忆都觉得痛苦的地方!

恐慌如同灭顶的巨浪,瞬间淹没了她刚清醒过来的意识。她猛地扭头,因为动作太激烈,颈椎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声。紧接着,她就看到了那个存在感的源头。
杨成,他竟敢!他怎么能!一股灭顶的恐慌混合着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在胸腔里炸开。
杨成就站在她的侧面,距离她极近,几乎挡住了她望向巷口马路的全部视线。深色昂贵的西装在这个破败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贵族踏入了贫民窟废墟。他身上那股雪松冷香被夜风稀释了不少,但仍若有若无地萦绕。夜色中,他侧脸的轮廓冷硬得像岩石,深邃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仿佛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潭,牢牢地锁定在她煞白的脸上,像冰冷的探照灯。那不是酒店大堂里带着愤怒的注视,而是一种更为沉重、更为固执的,仿佛要穿透她灵魂的审视。
“醒了?”杨成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在沉寂的凌晨巷口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他没有询问,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朝那扇贴满小广告的铁门抬了抬下巴,“认得这里吧?”
“杨成!”杨橙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愤怒,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你他妈疯了?!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干什么?!”她试图后退,脚下却踉跄了一步,踩在冰冷泥泞的水洼里,寒意从鞋底直窜头顶。
童年的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恶兽,疯狂地撕咬着她的神经——门后那张酗酒后扭曲的脸、房间里压抑的霉味和令人作呕的烟草气、黑暗中伸过来的冰凉粗粝的‘长辈’的手、那一次次掐住她脖子直到窒息的‘管教’……每一个回忆都足以让她灵魂颤栗。
“干什么?”杨成向前逼近一步,高大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她,将她困在他与那扇地狱之门之间。“你说干什么?”他伸出手,不是要碰她,而是极其精准地指向那扇门,仿佛那是无可辩驳的证据,“拿你的户口本。就在里面,对不对?”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杨橙的心口!户口本!结婚!他竟然真的是认真的!在深城这个埋葬了她所有童年幸福的鬼地方,在这个承载着她最不堪回忆和身份标识的‘家’门口,他居然要和她结婚?!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底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你做梦!”杨橙失声尖叫,所有积压的疲惫、恐惧、屈辱在此刻彻底爆发。她猛地抬手狠狠推开杨成挡在身前的胸膛,那冰冷的、挺括的面料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腾。“户口本?我的东西我早就烧了!我早就和这个鬼地方一刀两断了!要我跟你结婚?杨成,你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踏进这扇门一步!绝不可能!滚开!”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巷子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濒临崩溃的疯狂。
吼完,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因剧烈情绪波动而再次发作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她弯下腰,单手撑住冰冷的墙壁,咳得眼前发黑,肺部灼痛得像要炸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管,又变成滚烫的浊气喷出。
杨成被她拼尽全力的推搡顶得微微晃动了一下,看着她剧烈咳嗽、痛苦佝偻的样子,他冷硬的眼中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像是被刺痛了一下,但那抹波澜瞬间又被更深沉的阴郁和强硬覆盖。
“不进去?不拿?”他重复着,声音里的温度比这深冬的夜风更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判意味,全然不顾她的崩溃和抵触,“也可以。那我们就在这里耗着。耗到天亮,耗到里面的人出来,或者耗到巡警经过看到我们这对奇怪的男女。
杨橙,我不介意被围观。”
“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神经病!”杨橙撑着墙壁,艰难地直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泪水混合着冷汗不争气地滑落,冰冷地贴在脸颊上。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咒骂,试图绕过他高大的身躯,逃离这片地狱。“我不奉陪了!我要走!立刻!马上!离我远点!”
她迈开脚步,但脚踝因为刚才的踉跄和冰冷而有些发软。然而,就在她试图从杨成身侧钻过去的瞬间,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男人,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和力量。就在杨橙身体侧移的刹那,一只灼热、有力的大手如同冰冷的铁钳,精准而牢固地攫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臂则在同一时间铁箍般圈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啊——!”杨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拉拽回来,狠狠地撞进一个宽阔坚硬的胸膛里!鼻尖瞬间被男性混合着淡淡烟味的雪松气息充斥,这曾让她在绝望车厢里感到窒息的气息,此刻却带着恶魔般的侵占感。
“放开我!杨成!你混蛋!放开!”她惊恐万分,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像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肺部的灼痛(咳嗽变异性哮喘因刺激而加剧)和头部的晕眩(低烧和巨大情绪冲击)达到了临界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缺氧的感觉让她眼前发黑,所有挣扎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捶打在他身上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紧绷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彻底软了下去。
杨橙的意识在濒死的窒息感和巨大的惊恐浪潮中,彻底沉入了黑暗无边的深渊,再无声息。
杨成正深陷于那充满痛苦与疯狂占有的吻中,感受着怀里身体的剧烈挣扎、眼泪的滚烫和瞬间的僵硬……然后,他猛地察觉到臂弯里的重量急速下坠!
怀中人的所有反应骤然消失!身体变得冰冷、绵软,如同一块失去生命的布偶!
杨成瞬间从狂乱的情绪中惊醒!
他猛地松开手臂,将杨橙僵硬下滑的身体用力抱紧,低头去看她的脸——
惨白!毫无血色!嘴唇是失温的青紫!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而她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那一刻,杨成脸上所有的阴郁、愤怒、强横、固执都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慌!
那张英俊的脸庞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灭顶般的恐惧。
“杨橙?!杨橙!!”他失声大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和颤抖。那一声声呼唤在空寂的巷子里撞出绝望的回音。他腾出一只手,颤抖地、用力地去拍打她的脸颊,冰凉得如同触碰一块寒冰。“醒醒!杨橙!你怎么了?!睁开眼!看看我!”
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反应,微弱的呼吸几不可闻。
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杨成的心脏,几乎让他自己也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她在车上那虚弱不堪的样子,想起了她强撑着发消息时指尖的颤抖,想起了她苍白的脸和滚烫的额头(低烧),更想起了她童年遭受的那些非人虐待可能留下的不可磨灭的身心创伤……是自己!
是自己强硬的拖拽、冰冷的刺激、愤怒的质问,特别是刚刚那个不顾一切的、粗暴的吻,彻底击垮了她强弩之末的身体和精神!
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此刻,他所有精心构筑的强势、冷漠的外壳,在那个不省人事、脆弱如纸的身影面前,轰然崩塌!只剩下了彻底的、原始的恐慌。
什么户口本!什么结婚!什么耗到天亮!所有的盘算和坚持,在杨橙骤然失去意识的生命体征面前,都变得无比荒谬和微不足道!
“不……不能待在这里!”杨成的理智在巨大的恐慌下强行回归了一丝清明。这个冰冷肮脏的巷子,这两扇恐怖记忆的铁门,一分一秒都不能多留!他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一眼,心脏因为恐惧而疯狂跳动。
他用尽全力,极其小心地弯下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牢牢托住她的背和肩膀,小心翼翼地将她冰冷绵软的身体打横抱了起来。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臂弯里,轻飘飘的,像个破碎的娃娃。
“杨橙,坚持住!坚持住!看着我!求你了……”他抱着她,几乎是狂奔着冲向停在巷口不远处的黑色轿车。
步伐因为恐惧而有些踉跄,但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用最快速度冲到车边。
车锁应声而开。他极其小心地将杨橙轻柔地放进副驾驶,让她尽可能舒服地靠坐着,扣上安全带。手指触碰她的脸颊,依旧是那令人心惊的冰冷。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看着我!坚持住!”他一边徒劳地喊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绕到驾驶位,猛地拉开车门坐进去。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按了好几次才将钥匙准确插入点火孔。
引擎发出低吼,车子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瞬间打破了凌晨的寂静。
杨成单手紧握方向盘,骨节捏得发白,另一只手则慌乱地紧紧握住杨橙冰凉的、软垂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生命力传递给她。他的视线紧盯着前方,眼底布满了惊恐的血丝和挥之不去的自责与恐慌。
车窗外,深城破败的西区和冰冷的夜色飞速向后掠去,最终被他抛在身后。车厢内只剩下杨橙微弱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引擎的咆哮,以及杨成压抑在喉咙里、带着浓浓恐惧和无助的低喃:
“别有事……杨橙……求你了……别有事……我们去医院……马上去!”
黑色的轿车如同承载着主人沉重的心事与恐惧,疯狂地撕开深冬的夜色,朝着最近医院的方向绝尘而去,消失在茫茫的黑暗尽头。
深城旧巷的肮脏路灯,那扇贴满小广告的铁门,终于被彻底甩脱在了身后。但今夜强行带回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拉响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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