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意院内,烛火通明,却静得只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清澜独坐案前,面前摊着那张匿名的谤书,目光锐利如刀,逐字逐句地审视,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信纸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竹纸,粗糙廉价,墨迹亦是寻常松烟墨,并无特殊。
字迹歪斜扭曲,显然是左手书写或刻意伪装,难以辨认笔锋习惯。
内容更是语焉不详,只泛泛指控,拿不出任何实证。
“春茗,”沈清澜唤来心腹丫鬟,声音低沉,
“这几日,你多留意府中下人,尤其是各院负责采买、门房传递物品的,看看有无异常往来,或者……谁最近手头忽然阔绰了。”
“是,小姐。”春茗神色凝重地应下。
同时,沈清澜也通过藏书楼的渠道,将匿名信之事传递给“隐狐”。
她需要知道,这信是纯粹的内宅倾轧,还是背后牵扯到更外部的势力,比如因津门渡一案受损的太子或三皇子派系,意图从侧面打击正在崛起的七皇子一脉,
而她,恰好是一个容易攻击的切入点。
等待“隐狐”消息的同时,沈清澜并未坐以待毙。
她深知,内宅之事,往往线索就藏在细微之处。
她以整理母亲库房、核对嫁妆单子为由,调取了近几个月府中物资采买的记录,特别是纸张笔墨的领用。
柳姨娘掌家期间,虽未必事事躬亲,但这类日常用度的记录,必然经过她或她亲信的手。
一连两日,她埋首于枯燥的账册之中。
春茗则在外暗中观察。
终于,一条不起眼的信息引起了沈清澜的注意:约莫半月前,也就是匿名信出现前不久,吴姨娘院里的一个小丫鬟,曾以“四姨娘要抄写佛经”为由,从公中领用了额外一刀竹纸和两块松烟墨。
领用记录本身并无问题,但时间点颇为巧合。
“吴姨娘?”沈清澜指尖点着那条记录,眸色转深。
四姨娘吴氏,性子急躁,头脑相对简单,向来是柳姨娘的应声虫和马前卒。
若此事是柳姨娘主导,让吴姨娘身边的人出面领用东西,再合适不过。
“春茗,那个领东西的小丫鬟,可查过了?”
“回小姐,查过了。叫小雀儿,是吴姨娘从外面买来的,在府里没什么根基,平日里有些贪小便宜。”春茗低声道,
“奴婢观察了她两日,没见她与柳姨娘院里的人有明面接触,但……昨日她偷偷托厨房采买的张婆子,从外面带过一盒胭脂,那胭脂……不像是她月例银子能买得起的。”
“张婆子……”沈清澜记下了这个名字。厨房采买,确实是传递消息和银钱的好途径。
三日后,听风阁的暗号再次传来。
依旧是那间雅室,只是此次,文若先生脸色略显凝重,萧景珩虽依旧平静,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沉肃。
“沈姑娘,你传来的匿名信,我们查过了。”文若先生开门见山,
“信纸笔墨确系寻常,来源不可追。传递方式……根据你提供的府内线索,以及我们的人在外围探查,基本可以确定,是经由府外之人,利用市井流民,投递至沈府门房。手法粗糙,但胜在难以溯源至具体指使人。”
沈清澜心中微沉,这结果在她预料之中,对方做得颇为小心。
“不过,”文若先生话锋一转,
“我们顺着那条线往下摸,虽未直接抓到背后主使,却发现近期有几拨人,在暗中打听姑娘你的消息,包括你平日喜好、与外界的接触等。其中……似乎有东宫属官的影子。”
东宫!沈清澜心头一凛。
果然是朝堂的风暴,开始波及到内宅了么?
太子那边,因为津门渡一案损兵折将,这是要开始反击,而自己这个突然与七皇子府产生关联的沈家嫡女,便成了他们试探和攻击的一个目标。
“看来,是清澜给殿下惹麻烦了。”沈清澜垂下眼帘。
萧景珩摆了摆手,语气淡漠:
“意料之中。他们不敢直接动我,便从你这里下手,想搅乱局面,或逼我露出破绽。你不必自责,日后此类事情,只怕不会少。”
他看向沈清澜,目光深邃:
“内宅不宁,何以安外?此事,你可自行处置,需要人手,可向文若开口。当务之急,是京察。考功司周明堂那边,可有头绪了?”
沈清澜收敛心神,将匿名信之事暂时压下,回道:
“正要禀报殿下与先生。周郎中此人,表面滑不溜手,但根据‘隐狐’初步探查,他并非全无弱点。
他有一独子,年方十六,是其心头肉。
此子读书上天分不高,却好结交文人,附庸风雅,尤其喜爱收集前朝古砚,为此挥霍无度,周郎中虽官声尚可,家底却不算厚,为此颇为头疼。”
文若先生眼中精光一闪:“投其所好?”
“是,但并非直接赠送重礼,那样太过明显,易被拒绝,也容易留下把柄。”
沈清澜成竹在胸,
“清澜想着,或可从其子入手。我们可安排一场‘偶然’,让周公子‘偶遇’一位学识渊博、且同样酷爱收藏古砚的‘清客’,引为知己。
再由这位‘清客’,‘无意间’透露某位致仕老翰林家中,藏有一方失传已久的‘紫袍金带’砚,正欲寻一懂行的有缘人转让,价不高,却需真心爱砚之人。”

她顿了顿,继续道:
“周公子必定心动,但其囊中羞涩。
此时,我们便可通过‘隐狐’掌控的、与周家有旧且可靠的中间人,提供一笔‘无息借款’,条件宽松,只要求‘日后方便时,在令尊面前为我家主人美言几句’即可。
此举看似是朋友间周转,与周郎中本人无直接关系,即便事发,也可推脱是周公子年少无知,被人利用,不至于立刻将周郎中逼到对立面。
但只要他收了这笔钱,用了这份人情,日后在京察中,面对涉及殿下这边人员的考核,他心中自然会有所权衡。”
此计迂回巧妙,既抓住了周明堂爱子心切的软肋,又避免了直接行贿的风险,将突破口放在其子身上,进退有据。
萧景珩听完,沉默片刻,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釜底抽薪,攻心为上。沈姑娘此计,甚妙。文若,你觉得如何?”
文若先生抚掌轻笑:
“环环相扣,润物无声。老夫觉得可行。人选方面,老夫来安排,必是身家清白、学识足以取信周公子之人。借款的中间人,也可寻一可靠的商号操作。”
“那便依计行事。”萧景珩拍板,
“沈姑娘,此事仍由你与文若先生协同,细节之处,你们斟酌。”
“是。”沈清澜应下。
她知道,自己对周明堂的剖析和提出的策略,再次赢得了萧景珩的认可。
有了听风阁的警示和策略方向,沈清澜处理起内宅之事,更加心中有底。
她并未立刻发作小雀儿和张婆子,而是让春茗继续暗中监视,
同时,她亲自去见了父亲沈弘,将匿名信的可能来源、以及初步查到的线索一一禀明,并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府中下人管理松散,易被外人利用,恐影响父亲官声。
沈弘听闻可能牵扯到东宫,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他虽不欲卷入皇子之争,但更怕被莫名其妙地拖下水。
他当即给了沈清澜更大的权限:
“既然你已查到些眉目,便由你放手去查!务必肃清内宅,揪出吃里扒外的东西!为父给你撑腰!”
有了父亲这句话,沈清澜不再犹豫。
这日清晨,她以核对厨房采买账目为由,将张婆子叫到澜意院。
张婆子起初还嘴硬,直到沈清澜点出她替小雀儿带胭脂的事,并暗示已知道她与外府之人的一些“小来往”,张婆子顿时慌了神,跪地求饶,最终承认是吴姨娘身边的妈妈给了她好处,让她行个方便,具体何事她并不清楚。
拿到张婆子的口供,沈清澜雷厉风行,直接带人去了吴姨娘的“芳菲院”,当着吴姨娘的面,提审了小雀儿。
人证物证俱在,小雀儿吓得魂不附体,很快便招认是吴姨娘指使她,将柳姨娘准备好的匿名信,通过张婆子的渠道传递出去。
吴姨娘脸色煞白,还想狡辩,沈清澜却不再给她机会,直接将所有证据和口供呈送到沈弘面前。
沈弘勃然大怒,他没想到内宅妇人如此愚蠢恶毒,竟做出此等构陷嫡女、可能引来外祸的事情!
他当即下令:吴姨娘禁足一年,份例减半,身边所有下人发卖;
小雀儿、张婆子杖责二十,撵出府去;
柳姨娘虽无直接证据,但治家不严,纵容包庇,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一月。
一场风波,以沈清澜的全面胜利而告终。经此一事,沈府内宅,再无人敢明目张胆与她作对。
而她“清理门户”的果决手段,也悄然传开,令某些暗中窥视的目光,多了几分忌惮。
沈清澜站在澜意院的廊下,看着被带走的吴姨娘院里哭哭啼啼的下人,脸上无喜无悲。
内宅的障碍暂时扫清,而朝堂之上,针对考功司周明堂的那张网,才刚刚开始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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