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这个字落下,书房里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秦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波动,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算计,而是掺杂了极淡的惊讶,以及迅速燃起的、属于商人和统治者本能的热切。
盐。在这个时代,是比黄金更硬的通货,是国家的命脉,是足以撬动权力根基的杠杆。
他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头颅,看看里面还装着多少这样惊世骇俗又直击要害的想法。
“说下去。”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略微快了一丝。
林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知道,这是她展示价值的第一个台阶,必须走得稳,走得让人无法忽视。
“大雍的盐政,如果我没猜错,无非官营、专卖,或是部分区域的商销,中间层层盘剥,到百姓手中,价高质劣,甚至掺杂泥沙。私盐屡禁不止,因为利润足够让人铤而走险。”她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陛下坐拥天下,却未必真正掌控了这条流淌着白银与权力的河。”
秦厉没有否认,只是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示意她继续。
“官盐成本高,效率低,私盐难以根除,反而滋养地方豪强与吏治腐败。陛下需要的,不是派更多兵丁去围剿私盐贩子,而是从根本上,让官盐变得质优、价平,让私盐无利可图。”
“如何做到?”秦厉追问。
“改良制盐法。”林薇吐出五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大幅提升海盐或是池盐的产出效率与品质,降低人力成本,让洁白如雪、纯净无杂的盐,以低于现在市面官盐三成,甚至五成的价格,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三成?五成?”秦厉的眼神彻底变了。身为帝王,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充盈国库的财富,更是收拢民心的利器,是打击地方盐枭、整顿盐政的杀手锏!这甚至比十万精兵更能稳固他的统治。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方法。朕要具体的方法。”
林薇却笑了,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带着点狡黠:“陛下,空口无凭。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些人手,一些最基本的材料,来做个小小的……示范。眼见为实,不是吗?”
她在谈条件,在划定自己的价值范围和行动边界。她不能一次性把所有底牌都交出去。
秦厉盯着她,半晌,忽然也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冷锐:“很好。林薇,你果然还是那个林薇。”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朕给你一个机会。”他背对着她,声音传来,带着帝王的决断,“京郊有一处皇庄,靠海,有盐田,但产出低劣,几近废弃。朕把那里拨给你。人手、物料,随你调用。朕会派一队……‘护卫’给你。”
林薇知道,这“护卫”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一个月。”秦厉转过身,目光如炬,“一个月内,朕要看到你所说的,‘洁白如雪、纯净无杂’的盐。产量,至少要达到那处盐田过往最好年份的三倍。”
条件苛刻,时间紧迫。
但林薇没有丝毫犹豫,她站起身,微微颔首,姿态不卑不亢:“可以。”
她没有称“臣”,也没有跪拜。
秦厉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记住,这是交易。你的价值,决定你的地位,还有……你的性命。”
“我明白。”林薇迎上他的目光,“也希望陛下记住,一个安全的、不受打扰的合作者,才能创造出最大的价值。”

无声的协议在目光交汇中达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队沉默精干的玄衣侍卫“护送”着林薇,离开了那处幽静的庭院,朝着京郊的皇庄疾驰而去。
皇庄比林薇想象的还要破败。所谓的盐田,只是几块歪歪扭扭、用土埂勉强围起来的泥滩,里面浑浊的卤水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几个面黄肌瘦的盐工蜷缩在漏风的草棚里,眼神麻木。
庄头是个干瘦的老头,听说京城来了贵人,还是陛下亲自指派,吓得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
林薇没有废话,直接要了纸笔。她画不出精细的工程图,但勾勒出大概的流程和需要的设施雏形足够了——更高效率的纳潮沟、沉淀池、蒸发池、结晶池的布局;用于加速水分蒸发、提高卤水浓度的简易方法;还有最关键的一步,如何通过反复冲洗、溶解、再结晶,去除盐中的苦涩杂质和有害物质,得到近乎纯净的食盐。
她指着图纸,对那庄头和被召集起来的盐工,以及名义上协助、实则监视她的玄衣侍卫头领——名叫赵铁的冷面汉子,清晰地下达指令:
“这里,挖深、拓宽。”
“这些土埂,全部推倒,按我画的线重垒,要夯实。”
“去找木匠,做这种规格的木耙……”
“还有,我需要大量的细沙、木炭,还有……”
命令一条条发出,条理清晰,不容置疑。起初,庄头和盐工们还面带犹疑,觉得这年轻女子异想天开,但在玄衣侍卫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没人敢提出异议。
改造工程在一种诡异而高效的气氛中展开了。
林薇挽起袖子,扎起头发,整日泡在盐田里。她不再是那个困于茅屋的村姑,也不再是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的首席,而像一个真正的工头,指挥若定,亲自示范,弄得满身泥泞。
赵铁始终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
时间一天天过去。
新的盐田格局初具雏形,按照林薇的方法处理过的卤水,浓度明显提升。当第一次尝试结晶,得到那层虽然还略带杂质、但远比以往细腻洁白的盐霜时,所有参与其中的盐工都发出了难以置信的低呼。他们看着林薇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畏惧,渐渐变成了惊异,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
赵铁看着那层盐霜,冰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放松了些。
林薇知道,这还远远不够。距离秦厉要求的三倍产量和纯净度,还有差距。最关键的去杂质提纯步骤,需要更精细的控制。
她把自己关在临时辟出的工棚里,对着简陋的器具,反复试验着过滤、沉淀的比例和时机。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手上被粗糙的器物磨出了水泡。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抬头,望着窗外陌生的星空。
从一个受困于贫苦和阴谋的村姑,到如今在这皇庄里,进行着一场关乎命运的试验。这一切,都源于那张皇榜,和那个她上辈子的死对头。
前途未卜,危机四伏。
但她心底,却有一股久违的火焰在燃烧。那是属于挑战,属于创造,属于将知识转化为力量的兴奋。
半个月后。
当林薇将一小罐雪白晶莹、毫无涩味、只在指尖留下纯粹咸味的食盐,放在赵铁面前时,这个冷面汉子终于动容了。他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点,放入口中,然后猛地抬起头,看向林薇,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这盐,比他见过的任何贡盐都要纯净!
“产量如何?”他哑声问,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主动询问工作之外的事情。
林薇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带着疲惫,却掩不住眼中的亮光:“按照新法,全部盐田运转起来,达到旧法三倍产量,不难。”
赵铁沉默了片刻,将那罐盐紧紧握在手中,转身大步离去,他知道,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传回京城。
林薇看着他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一局,她赢了。
接下来,该是和那位“陛下”,好好谈谈下一步交易的时候了。这洁白的盐,就是她手中最硬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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