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带着那罐盐离开后的第三天,黄昏时分,一队车马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皇庄。

不是秦厉亲至,来的还是那位面白无须的藏青色宦官服色的中年人——高公公。他身后跟着几名低眉顺眼的小内侍,以及一队气息更为内敛精悍的玄衣侍卫,替换掉了赵铁等人。
高公公站在修缮一新的盐田边,看着池中泛着微光的饱和卤水,以及旁边工棚里堆放着的、那些雪白晶莹的成品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那抹审视评估的光,比上次更亮了些。
他拈起一小撮盐,在指尖搓了搓,又伸出舌尖极快地尝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吐掉。
“林姑娘果然手段非凡。”他尖细的嗓音在傍晚的风里显得有些飘忽,“陛下有旨,宣你即刻入宫觐见。”
不是询问,是命令。
林薇对此早有预料。她换上了一套高公公带来的、料子普通但干净整洁的青色衣裙,发髻也简单梳理过,洗去了连日来的泥污与疲惫,整个人显出一种沉静的清冽。
马车依旧是特制的,行驶得又快又稳,直奔皇城。
这一次,没有蒙眼。
透过微微晃动的车窗帘隙,林薇能看到外面飞速掠过的街景。从荒凉的京郊,到逐渐稠密的民居,再到高墙林立的坊市,最后是那巍峨耸立、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宫墙。
宫门次第而开,马车最终在一处僻静的宫苑前停下。
“清晖阁。”高公公低声说了一句,引着她走入阁内。
这里不似皇帝日常起居或议政的宫殿那般恢弘,更像是一处精心打理的书斋。灯火通明,书架林立,空气里弥漫着书籍的墨香和一种冷冽的檀香。秦厉依旧穿着常服,坐在一张紫檀木大书案后,案上堆着不少奏折和书卷。
他正在看一份文书,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只淡淡道:“看座。”
一名小内侍无声地搬来一个绣墩,放在书案前不远处。
林薇没有客气,坐了下来,目光快速扫过书案。她看到摊开的文书旁,放着的正是赵铁带回去的那一小罐盐。
秦厉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书,抬眼看她。宫灯的光芒将他棱角分明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
“一个月,三倍产量,品质远超贡盐。”他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赞赏还是质疑,“林薇,你确实让朕……刮目相看。”
“陛下过奖。”林薇微微颔首,“不过是些取巧的法子。”
“取巧?”秦厉手指点了点那罐盐,“你这‘取巧’,足以动摇大雍立国百年的盐政根基。”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压向她:“朕想知道,此法,可易推广?”
“关键在于流程控制和几个关键步骤的把握。”林薇回答得清晰明确,“只要严格按照我制定的规程操作,培训熟练的盐工,在大雍沿海及内陆主要盐产区推广,并非难事。初期投入会比旧法略高,但长期来看,成本将大幅下降,效率和品质的提升足以弥补。”
秦厉沉吟片刻,眼中锐光一闪:“若朕将此新法推行天下,你预计,国库盐课收入,一年可增几何?”
林薇心算极快,结合她这些天对当前盐价和产量的粗略估算,报出了一个数字:“若管控得当,去除中间贪腐损耗,初期翻倍不难,待全面铺开,三倍五倍亦可期。”
饶是秦厉心性沉稳,听到这个数字,瞳孔也是微微一缩。国库岁入,盐课占其重,若真能翻倍乃至数倍,意味着他能动用的资源将空前庞大,很多此前受限于财力而无法推行的政策,都将成为可能。
但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管控?贪腐?你看得倒清楚。”
“水至清则无鱼,但若水成了泥汤,鱼也活不成。”林薇语气平静,“新法能降低私盐利润,打击地方盐枭,但若吏治不清,新的利益链条同样会滋生。技术只是工具,如何运用,取决于执刀之人。”
秦厉深深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个女人,不仅有超越时代的技术眼光,对权力运作和人性的洞察,也精准得可怕。
“看来,林首席不仅精通格物,对经世之道,也颇有心得。”他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忌惮。
“略懂皮毛。”林薇坦然道,“毕竟,上辈子打交道最多的,除了仪器数据,就是项目和人心。”
秦厉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温润的玉镇纸,良久,才缓缓开口:“朕欲设‘盐铁革新司’,专司新法制盐及推广事宜。你,可愿领司丞一职,正五品。”
直接授予实职官位,正五品,对一个毫无根基、甚至来历不明的“村姑”而言,简直是破格中的破格。这背后代表的风险和试探,同样巨大。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她知道,一旦接下,就彻底绑上了秦厉的战车,将直面朝堂的风刀霜剑和旧有盐利集团的疯狂反扑。
但她更知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获得权力和资源,真正在这个世界立足的阶梯。
“我可以接受。”她抬起眼,目光清亮,“但我有三个条件。”
高公公在旁听得眼皮一跳,敢跟陛下提条件的,他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
秦厉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挑了挑眉:“说。”
“第一,革新司的人事任免,我必须有一定的话语权,尤其是技术岗位。”
“可。具体章程,朕与你另议。”
“第二,我需要一个独立的、受保护的实验室……嗯,就是工坊,以及调用相关物资的权限。”
“准。清晖阁后殿可划拨给你,一应所需,由内帑直接支应,不走工部。”
“第三,”林薇顿了顿,目光直视秦厉,“我需要陛下一个明确的承诺。在革新司初具成效、新盐法站稳脚跟之前,保障我的人身安全绝对无忧。并且,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不得以任何莫须有的罪名,行鸟尽弓藏之事。”
最后一句,说得极其直白,几乎是在挑战皇权的底线。
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高公公的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秦厉看着她,眼神深邃难辨,那里面仿佛有暗流汹涌。时间一点点流逝,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林薇以为他会翻脸时,他却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
“林薇,你总是这样,喜欢把交易摆在明处。”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朕可以答应你。君无戏言。”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但你也需记住,朕给你的,是机会,也是枷锁。你若能让这盐河流淌出足够的白银,浇铸出朕想要的江山,你的安全,自然无虞。你若做不到,或起了别的心思……”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森然刺骨。
“我明白。”林薇站起身,微微欠身,“那么,合作愉快,陛下。”
她没有用“臣”,依旧用了平等的姿态。
秦厉挥了挥手:“高尽忠,带林司丞去她的衙署和住处看看,一应印信、官服,即刻备齐。”
“老奴遵旨。”高公公连忙应下。
走出清晖阁,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林薇抬头,望向那被宫墙切割开的一小片深邃夜空,繁星闪烁。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挣扎求存的村姑,也不是被困驿馆的囚徒。她是大雍朝正五品的盐铁革新司司丞,林薇。
脚下是锦绣前程,也是万丈深渊。
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高公公在一旁躬身引路,语气比之前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林大人,请随咱家来。”
林大人。
这个称呼,让她微微恍惚了一瞬,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锐的弧度。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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