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愈发猛烈，如同无数白色的巨蟒在黑暗中翻滚嘶吼。王尹仲背着早已吓坏、此刻昏昏欲睡的小紫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黄莉霞则紧紧跟在他身侧，不时伸手搀扶他一下，看向他伤口的目光充满了忧虑和尚未散去的惊悸。
每走一步，左胸和手臂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空气灌入，更是如同刀割。王尹仲咬紧牙关，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哼都没哼一声。背上的小紫晴轻微的呼吸喷在他脖颈间，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和奶香，这微弱的热源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他不能倒下了，绝对不能。
“尹仲…你的伤…要不歇会儿吧？”黄莉霞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被鲜血浸透、冻结的棉袄，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嫂子，快到了。”王尹仲喘着粗气，声音却异常沉稳，“这点伤，死不了人。”他顿了顿，补充道，“比不得你和紫晴在雪地里挨冻。”
一句话，又让黄莉霞的眼泪涌了上来。她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搀住他未受伤的右臂。
当王家那座熟悉的、被积雪覆盖的院落轮廓在风雪中隐约显现时，王尹仲心中百感交集。几个时辰前，他就是从这里冲出去，满心悔恨与焦灼；如今，他终于把最重要的人带了回来。
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李慧娜显然已经不在。王尹仲心中冷笑，那个毒妇，怕是早就跑回娘家或者去找她的姘头吕大牛哭诉了。
他径直背着紫晴，推开正房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劣质雪花膏和一丝若有若无腥膻的气味扑面而来，正是李慧娜留下的。王尹仲厌恶地皱了皱眉。
正房的火炕还残留着一点余温，炕上被褥凌乱，那印着刺目“落红”的床单依旧摊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龌龊。
黄莉霞跟着进来，看到这场景，尤其是那床单，脸色一白，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她是个传统的女人，看到小叔子屋里这般景象，难免尴尬。
王尹仲将背上熟睡的小紫晴轻轻放在炕沿，转身，毫不犹豫地将那床脏污的床单扯了下来，团成一团，像是扔掉什么极其恶心的垃圾一样，狠狠扔到了墙角。
他环顾四周，看到李慧娜留下的几件红衣服和零碎物件，眼神冰冷，对黄莉霞道：“嫂子，这屋以后你和紫晴住。”
“啊？这…这怎么行！”黄莉霞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这是正房，你是当家的，理应你住…我和紫晴住偏房就行…”
“我说行就行！”王尹仲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屋暖和，炕也大，紫晴还小，不能冻着。我是男的，皮糙肉厚，睡哪儿都一样。”
他不再给黄莉霞反驳的机会，直接动手开始收拾炕上李慧娜留下的东西，一股脑全扔到了外屋角落。然后又从炕柜里找出干净的被褥枕头，动作麻利地铺好。
“嫂子，你先照顾紫晴上炕暖和着。”王尹仲铺好炕，语气缓和下来，“我去把偏房收拾一下。”
“尹仲，你的伤…”黄莉霞看着他胸前依旧在缓慢渗血的伤口，心急如焚。
“死不了，一会儿再说。”王尹仲摆摆手，转身就出了正房，走进了对面那间低矮、阴冷的偏房。
偏房里堆放着一些杂物，炕上落满了灰，冰冷得像地窖。王尹仲毫不在意，快速清理出一块地方，从正房抱来自己原先那套旧被褥铺上。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弱袭来，伤口更是疼得钻心。
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喘了几口粗气。不行，伤口必须处理，不然感染了就麻烦了。而且紫晴受了惊吓，也得看看。
他挣扎着站起身，再次走进风雪中。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屯子东头一座土坯房的寂静。
“谁呀？这大半夜的，催命呐！”屋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带着睡意的男人声音。
“孙叔，是我，老王家的尹仲！开开门，有急事！”王尹仲靠在门框上，声音因为失血和寒冷而有些颤抖。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赤脚医生孙半张那张满是褶子、睡眼惺忪的脸。孙半张本名孙满仓，因为医术半通不通，有时灵有时不灵，得了这么个外号。
“尹仲？你这…你这是咋整的？！”孙半张借着屋里油灯的光，看清王尹仲胸前大片凝固和未凝固的血迹，以及那惨白的脸色，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让老虎挠了一下。”王尹仲言简意赅，“孙叔，麻烦你带上药箱，跟我走一趟，我侄女紫晴受了惊吓，也麻烦你给看看。”
“老虎？！我的妈呀！”孙半张吓了一跳，看着王尹仲的伤口，咂咂嘴，“你这小子命真大…等着，我穿件衣裳！”
片刻后，孙半张裹着破棉袄，背着他那个漆面斑驳的木药箱，跟着王尹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王家走。
“尹仲啊，不是叔说你，这大晚上的，还下着雪，你咋能带着娃往山里跑呢？多危险呐！”孙半张一边走一边絮叨。
王尹仲没解释，只是闷头赶路。
回到王家，黄莉霞正焦急地在屋里踱步，看到王尹仲带着孙半张回来，连忙迎上来：“孙叔，快，快给尹仲看看！”
“别急别急，我先瞅瞅。”孙半张让王尹仲坐在炕沿，就着油灯的光，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被血粘住的棉袄。
三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抓痕暴露出来，周围红肿不堪。孙半张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这畜生，下手真狠！再深点就伤到骨头了！”
他打开药箱，拿出棉花、烧酒（当酒精用）和一些自制的黑褐色药粉。“忍着点啊，小子，得先清创，有点疼。”
王尹仲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当烧酒淋在伤口上时，一股剧烈的、如同火烧般的刺痛瞬间传来，王尹仲额头青筋暴起，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但他硬是咬着牙，一声没吭。
黄莉霞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别过脸去，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孙半张看着王尹仲这硬汉模样，心里也暗赞了一声。他仔细地清理掉伤口里的污物和凝血，然后撒上厚厚的药粉，用干净的布条一圈圈包扎起来。
“伤口太深，这几天千万别沾水，也别干重活，小心挣裂了。我明天再来给你换药。”孙半张叮嘱道。
处理完王尹仲的伤，孙半张又去看小紫晴。孩子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惊悸一下，小眉头紧紧皱着。
“惊吓不小啊。”孙半张摸了摸紫晴的额头，又看了看她的眼皮和舌苔，然后从药箱里拿出几包用草纸包着的安神药粉，“这个，用温水冲了，分两次喂她喝下去。让孩子好好睡一觉，压压惊。这两天别让她再吓着了。”
“谢谢孙叔！谢谢！”黄莉霞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收好。
王尹仲挣扎着从棉袄内兜里（幸好没被撕破）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塞给孙半张：“孙叔，辛苦你了，这么晚还让你跑一趟。”
孙半张推辞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下了，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背着药箱离开。
送走孙半张，屋里只剩下叔嫂二人和熟睡的孩子。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和微妙。
王尹仲看着黄莉霞那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的样子，心中愧疚更甚。他走到外屋灶台前，掀开锅盖，锅里空空如也，冰冷冰冷的。
他沉默地舀水、刷锅、生火。虽然左臂动作不便，但右手依旧麻利。橘黄色的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坚毅的侧脸，也驱散了些许屋里的寒意。
黄莉霞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他身上缠着的刺眼绷带，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今天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如同做梦。小叔子突然像变了个人，暴打李慧娜，风雪中舍命相救，如今又这般强势地安排她们住进正房，自己却带着伤去睡冰冷的偏房…
这巨大的转变，让她一时难以适应，心里乱糟糟的。
很快，锅里水开了。王尹仲从面袋子里舀出两碗白面，熟练地和面、擀面、切面。他又从吊在房梁下的篮子里取出仅剩的两个鸡蛋，毫不犹豫地全都磕进了锅里。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卧着荷包蛋的面条就端到了黄莉霞面前。
“嫂子，一天没吃东西了吧？快，趁热吃点。”王尹仲把筷子递给她，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并没有动另外一碗的意思。家里粮食不宽裕，他知道。
看着眼前香气扑鼻、油花点点、卧着完整荷包蛋的面条，黄莉霞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进了碗里。自从男人没了，她带着孩子，在这个家里小心翼翼，何曾吃过这样一顿“奢侈”的饭？更何况还是小叔子带着伤亲手做的。
“尹仲…你…你也吃啊…”她哽咽着说。
“我吃过了，嫂子你快吃。”王尹仲撒了个谎，催促道。他其实饥肠辘辘，加上失血，胃里早就火烧火燎，但他必须让嫂子和孩子先吃上。
黄莉霞哪里不知道他在说谎，但她看着小叔子那不容拒绝的眼神，最终还是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温暖的食物下肚，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让她冰冷的心稍微回暖了一些。
她吃着面，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尹仲…明天…明天你和李慧娜的婚事…咋办？”
王尹仲闻言，抬起头，看着黄莉霞那忐忑不安的眼神，忽然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暴戾和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和决绝。
“婚事？”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不结了。”
黄莉霞猛地抬起头，筷子都差点掉在桌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王尹仲迎着她的目光，继续说道：“那个毒妇，我看透了。她和她家里人，还有那个吕大牛，没一个好东西。想坑我王尹仲？门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嫂子，以前是我混蛋，是我鬼迷心窍，对不起大哥，更对不起你和紫晴…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我王尹仲，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再让那些黑心烂肺的东西进门！”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黄莉霞的心上。她看着王尹仲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被李慧娜迷住时的浑浊和愚蠢，只有一片坦荡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是呆呆地看着王尹仲，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似乎不仅仅是委屈和悲伤，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
王尹仲看着她流泪，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心结，需要时间慢慢解开。他站起身：“嫂子，你慢慢吃，吃完早点歇着。我去看看紫晴的药。”
他拿起孙半张留下的安神药，去外屋用温水冲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扶起迷迷糊糊的小紫晴，一点点喂她喝了下去。
看着孩子重新安稳睡去，呼吸变得平稳，王尹仲这才松了口气。
他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面条，走到外屋，就着灶膛里残余的点点火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冰冷的面条下肚，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吃完面，他仔细地刷干净锅碗，又给灶膛里添了几块硬柴，让炕能持续保温。
做完这一切，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疼痛阵阵的身体，走进了那间冰冷漆黑的偏房。
偏房的炕冰冷刺骨，被褥也带着一股潮气。王尹仲和衣躺下，伤口在冰冷的刺激下更加疼痛，但他却毫无睡意。
窗外，风雪依旧呼啸。
但他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和清晰。
大哥，你放心吧。
莉霞，紫晴，这辈子，我护定你们了。
李慧娜，吕大牛…你们欠我的，欠王家的，我会连本带利，一一讨回来！
兴安岭的猎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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