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河畔小区的。电动车在夜色中歪歪扭扭地前行,好几次险些撞到路边的护栏。他的左脸还在隐隐作痛,可比起心里的剧痛,这点皮肉之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有些日子了,他一直没空修。摸黑爬上三楼,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多么希望推开门能看到客厅那盏温暖的灯光,看到刘春燕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哪怕她只是抬头冷淡地瞥他一眼。
然而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
他摸索着按下开关,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客厅。然后他愣住了——刘春燕正端坐在沙发上,穿着那身水蓝色连衣裙,妆容精致,仿佛在等待什么重要客人。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愧疚,更没有解释。
张铁生张了张嘴,想问那个男人是谁,想问他们在一起多久了,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默默换下沾满灰尘的鞋子,把手里那袋早已凉透的烤串放在鞋柜上。
“还买这些垃圾食品。”刘春燕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讥讽,“跟你说了多少次,我现在要保持身材,不能吃这些油腻的东西。”
他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个八十五平方米的房子,是他父母掏出毕生积蓄付的首付,每一处装修都是他亲手盯着完成的。可现在,他站在自己的家里,却感觉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坐吧,我们谈谈。”刘春燕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语气像是在吩咐下属。
他依言坐下,双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客厅的墙壁上还挂着他们的婚纱照,照片上的刘春燕笑靥如花,依偎在他怀里。那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刘春燕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动作优雅而从容。她将文件夹打开,取出一份文件,啪地一声摔在茶几上。
“签了吧。”她说,“离婚协议我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点头。”
张铁生的目光落在文件首页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上——《离婚协议书》。他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份协议,一页页翻看。越看,他的心越冷。协议要求他净身出户,放弃河畔小区房产的全部权益,放弃夫妻共同存款的分割权,更重要的是,放弃女儿张雨婷的抚养权。
“这...这不可能...”他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房子是我爸妈出的首付,婷婷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

刘春燕冷笑一声,翘起二郎腿,纤细的小腿在空中轻轻晃动:“你爸妈出的首付?证据呢?房产证上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至于婷婷,跟你这个穷爸爸在一起有什么前途?你能给她上最好的幼儿园吗?能给她买漂亮的裙子吗?能带她出国旅游吗?”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张铁生的心上。他无力反驳,因为他知道刘春燕说的是事实。他只是一个超市的网络维护员,月薪五千,除去房贷和生活费,几乎所剩无几。
“春燕,我们能不能再谈谈?”他几乎是哀求着,“为了婷婷,我们不能就这样...”
“别拿女儿当借口!”刘春燕猛地站起身,声音尖锐起来,“就是因为为了婷婷好,我才必须离开你!张铁生,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工作室一个月赚的钱比你半年工资还多,可还是要跟你挤在这个小房子里,开一辆破电动车!”
她走到窗前,指着楼下那辆二手电动车:“你知道赵海波开的是什么车吗?宝马!他随便一顿饭就够你挣一个月!你呢?除了会修电脑,你还会什么?”
张铁生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这双手会修理复杂的网络故障,会安装监控系统,会为女儿扎漂亮的小辫子,会为生病的母亲熬药...可是这些,在刘春燕眼里一文不值。
“我不会签的。”他轻声说,却异常坚定,“房子可以给你,但婷婷必须跟我。”
刘春燕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跟你?让你带她回那个穷山沟?让她像你一样,一辈子没出息?”
她突然收住笑容,眼神变得凶狠:“张铁生,我告诉你,这协议你今天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否则,我明天就带婷婷回我妈那儿,然后想办法去外地,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女儿!你自己掂量掂量!”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得张铁生头晕目眩。他知道刘春燕做得出来,为了达到目的,她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五岁的张雨婷揉着惺忪的睡眼,穿着那件印着小草莓的睡衣,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爸爸妈妈,你们在吵什么呀?”小女孩软糯的声音里带着睡意和不安。
一瞬间,刘春燕脸上的凶狠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委屈和悲伤。她快步走到女儿身边,蹲下身抱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婷婷,爸爸不要我们了,他要跟我们抢房子,还想把你从妈妈身边带走...”
张铁生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妻子如何在一秒钟内变脸,如何用谎言蛊惑年幼的女儿。
张雨婷懵懂地看着妈妈,又看看爸爸,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恐惧。她挣脱妈妈的怀抱,一步步走向张铁生。
“爸爸...”她小声叫着,这是张铁生一天中最期待的声音,此刻却让他心如刀绞。
他伸出手,想抱抱女儿,想告诉她爸爸永远不会不要她。可是下一秒,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张雨婷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小脸上满是愤怒和怨恨:“坏人爸爸!你滚出去!我不要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张铁生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看着女儿那双酷似刘春燕的大眼睛,此刻里面盛满了对他的厌恶和排斥。这是他用生命疼爱的女儿啊,是那个会在他下班时扑过来要抱抱的小天使,是那个生病时只要爸爸陪的小棉袄。
可现在,她叫他“坏人爸爸”,让他“滚出去”。
刘春燕站在女儿身后,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她用口型无声地对张铁生说:“签了吧。”
张铁生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缓缓站起身,看着女儿戒备的眼神,看着妻子胜利的表情,看着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
他弯腰捡起茶几上那份离婚协议,纸张在他手中簌簌作响。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几张薄薄的纸。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洞而麻木,“我签...”
但不是现在。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不是以这种屈辱的方式,不是在女儿的怨恨中。
他把协议仔细折好,放进口袋里。这个动作花费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给我点时间。”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他最后看了一眼女儿,那张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看他的眼神依然充满敌意。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变心的妻子,还有一个被蒙蔽的女儿。
但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试图去抱女儿。他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疼痛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他听见刘春燕温柔地对女儿说:“婷婷乖,以后就我们两个人过日子,妈妈会给你买很多漂亮裙子...”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泪水终于决堤。楼道里一片漆黑,就像他此刻的心,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可在这片黑暗中,一个念头悄然生根——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为了女儿,为了年迈的父母,他必须站起来,必须让刘春燕和那个男人付出代价。
他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攥住那份离婚协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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