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叮”的一声提示音划破办公室的死寂。
陈默的眼皮像坠了铅，强撑着掀开一条缝，电脑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发酸，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漫上来，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屏幕上是客户第七次打回来的方案，红色批注密密麻麻爬满页面，最顶上一行加粗宋体像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逻辑混乱，缺乏数据支撑，明早九点前必须给到可执行版，否则项目取消。”
“操。”他低骂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办公室里只剩他这一盏灯还亮着，惨白的光线投在冰冷的瓷砖上，映出他佝偻的影子。四周是一排排空荡的工位，键盘、鼠标、显示器安静地矗立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墓碑，悼念着被996耗尽的日日夜夜。桌角的外卖盒已经凉透，米饭凝成了块，菜汤上结了一层油膜，是他晚上十点匆匆扒了几口的晚餐，剩下的一半，连热一热的力气都没有。
手边的美式咖啡早已失去了温度，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滴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端起来猛灌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连一丝提神的作用都没有，只有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老毛病了，常年饮食不规律、熬夜加班熬出来的慢性胃炎，痛起来的时候，他就弯着腰趴在桌上，等那股劲儿自己过去，连去医院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陈默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指腹触到皮肤时，能感觉到一层薄薄的油脂和灰尘。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好好洗过一次澡，多久没睡过一个超过六个小时的觉了。手机屏幕亮着，置顶的是工作群，群里还在不断弹出消息，项目经理催进度，客户提新需求，同事甩锅扯皮，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牢牢困在这方寸之间。
十年了。
他突然愣住，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十年前，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背着双肩包，揣着一腔热血和对未来的憧憬，走进这家互联网公司的大门。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儿，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就能实现所谓的“人生价值”。
十年里，他从实习生做到运营主管，从租在城中村的隔断间搬到稍微宽敞点的出租屋，工资涨了，职位升了，可心里的那点热血，却一点点被无休止的加班、重复的工作、冰冷的KPI磨得一干二净。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工具人，每天重复着“上班-加班-睡觉”的循环，没有朋友，没有爱好，没有社交，手机里存满了工作联系人，翻遍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能在凌晨两点听他说句话的人。
桌上放着一个玻璃奖杯，是去年公司年会颁给他的“优秀员工”奖，底座上刻着他的名字，如今看起来，却像一个巨大的笑话。优秀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被客户刁难，被老板压榨，活得像条狗。
他盯着屏幕上的方案，那些熟悉的术语、数据、图表，突然变得无比陌生。这就是他用十年青春换来的东西？一堆随时可以被替代的文字和数字？
一股巨大的虚无感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被扔进齿轮里的螺丝钉，日复一日地转动，直到被磨损、被淘汰，连一声响都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陈默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着，修改着方案里的每一个细节。他不知道自己改了些什么，只知道必须在九点前完成，否则，这个月的绩效奖金就没了，房租、水电、信用卡账单，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早上八点五十分，他终于把修改好的方案发了出去，邮件主题写着“【最终版】XXX项目执行方案”。点击发送的那一刻，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九点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HR总监李姐走了进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陈默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默，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李姐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陈默站起身，腿麻得差点摔倒，他扶着桌子，慢慢走到HR办公室。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陈默，坐吧。”李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他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颤抖。
“是这样的，”李姐翻开文件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公司最近在进行组织架构调整，优化人员结构，经过管理层的综合评估，你的岗位在优化范围内。这是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你看一下，赔偿方案是N+1，这是对你十年工作的认可。”
“优化”，多好听的词。陈默心里冷笑，不就是裁员吗？还搞得这么冠冕堂皇。
他拿起协议书，目光扫过那些条款，大脑一片空白。十年，十年的付出，十年的青春，最后换来的，就是这一张薄薄的纸。没有一句挽留，没有一句慰问，只有冷冰冰的赔偿和“优化”两个字。
“为什么是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一丝不甘，一丝愤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解脱。
李姐脸上的微笑不变：“这是公司的决定，综合考虑了业绩、潜力等多方面因素。陈默，你是老员工了，应该理解公司的难处。”
理解？他理解了十年，谁又来理解他？理解他每天加班到凌晨，理解他常年忍受胃病的折磨，理解他活得像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
陈默没有再说话，他拿起笔，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他十年的社畜生涯，画上一个潦草的句号。
走出HR办公室，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同事们都在低头工作，没有人看他，没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仿佛他只是去了一趟洗手间。他慢慢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个用了五年的马克杯，一个破旧的笔记本，还有那个“优秀员工”奖杯。
最后，他拿起桌上的工牌，塑料外壳已经发黄，上面的照片里，他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里还有一丝未被磨灭的光亮。那是十年前的他。
他把工牌放进裤兜，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走出写字楼，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有些刺眼。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像曾经的他一样。他站在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出租屋？回去也是一个人，空荡荡的房间，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
他掏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指划过一个个APP，微信、钉钉、企业微信，全是工作。他突然觉得无比厌烦，随手点开了一个短视频APP。
屏幕上，一个背着背包的年轻人站在雪山脚下，身后是连绵的云海，阳光洒在雪山上，泛着金色的光芒。他张开双臂，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自由得像一只鸟。视频配文：“318川藏线，人生总要有一次，为了风景出发。”
陈默的眼睛猛地亮了。
318川藏线。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又好像没有。但此刻，屏幕上的雪山、云海、笑容，像一道光，劈开了他心中的混沌。
十年了，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从来没有为了某件事，某个风景，真正出发过。
一股冲动突然涌上心头，强烈得让他无法抑制。他打开购票APP，搜索最近一班飞往成都的航班——318的起点。还有票，一个小时后起飞。
他没有丝毫犹豫，点击了购买。
然后，他打开购物软件，搜索“二手相机”“冲锋衣”“户外背包”。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知道，他要去318，要去看雪山，看云海，要去那个视频里的世界，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城市，逃离这十年像狗一样的生活。
半小时后，他站在机场安检口，身上穿着刚下单、让快递员加急送到机场的冲锋衣，背着一个崭新的户外背包，包里装着一台刚从二手商家手里买下的佳能6D相机，还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
裤兜里，揣着那张陪伴了他十年的工牌，还有那份N+1的赔偿协议。
安检员接过他的身份证，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照片里的人西装革履，眼神麻木；而眼前的人，穿着冲锋衣，头发凌乱，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亮。
“请进。”安检员递还给他身份证。
陈默接过身份证，大步走进安检口。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留恋。
飞机起飞了，穿过厚厚的云层，冲向蓝天。陈默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从灰蓝变成湛蓝，看着脚下的城市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工牌，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前面的垃圾袋里。
十年社畜生涯，到此为止。
从今天起，他叫陈默，不是什么运营主管，不是什么优秀员工，只是一个要去318看风景的背包客。
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不知道这段旅程会遇到什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走到拉萨。
但他知道，他终于出发了。
为了风景，为了自己，为了这十年里，从未活过的自己。人生有几个十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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