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把窗外灰蒙蒙的天和屋内的死寂隔成两个世界。陈默瘫在沙发上,姿势和三个小时前从公司回来时一模一样,屁股下的布艺沙发被坐出一个深深的凹陷,像他此刻被掏空的胸腔。
茶几上放着那杯早已凉透的速溶咖啡,杯壁凝着的水珠滑落到桌面上,积成一小滩,像一滴迟迟未落的眼泪。旁边是那张打印出来的离职协议,“优化”两个字用宋体加粗,刺得人眼睛生疼,下面压着的N+1赔偿确认单,数字红得扎眼,却像烧过的灰烬,连一点温度都带不出来。
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却懒得动一下。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浸过水的棉花,沉重、混沌,嗡嗡作响。一会儿是HR那张公式化的脸,说“公司战略调整,你的岗位不再需要了”;一会儿是十年前刚入职时,自己攥着工牌站在写字楼大厅,眼里闪着对“精英生活”的憧憬;一会儿是无数个凌晨两点的格子间,屏幕光映着自己蜡黄的脸,改了第八版的方案还在被客户刁难——“再改改,感觉不对”。
感觉?他都快忘了“感觉”是什么东西了。十年里,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上班、加班、改方案、冲KPI,手机24小时不敢关机,生怕错过工作消息。社交软件里全是工作群、客户群,通讯录里几百个联系人,翻来翻去,竟找不出一个能打个电话倾诉的人。
他抬手摸了摸口袋,工牌还在,塑料外壳被磨得发毛,上面的照片是三年前拍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里带着一股强撑的疲惫,和现在镜子里这个胡子拉碴、眼神空洞的男人,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呵。”陈默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多久没这么笑过了?好像上一次真心实意的笑,还是大学毕业时,和室友在宿舍里喝着廉价啤酒,畅想未来能“闯一番事业”。可闯到最后,只闯成了一个被公司“优化”掉的耗材。
他挣扎着坐起来,抓起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弹出十几个工作群的消息,有人在@他要方案,有人在讨论他负责的项目后续交接,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烦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半秒,然后一个个点开,点进“退出群聊”的界面。
退出“运营一部核心群”——确认。
退出“XX客户对接群”——确认。
退出“996奋斗者联盟”——确认。
……
每退出一个群,心里就像被拔掉一根细小的刺,不算疼,却有种莫名的轻松。等退完最后一个工作群,手机屏幕终于干净了,只剩下几个早已沉寂的大学同学群,和一个备注为“妈”的联系人。
他点开和妈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三天前,妈问他“最近忙不忙,注意身体”,他当时只回了一句“在加班,晚点说”,然后就忘了。现在看着那行字,鼻子突然一酸,指尖在屏幕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只打出一句“妈,我辞职了,最近想回家看看”,却迟迟没敢发送。他怕妈担心,怕她问“为什么辞职”“以后怎么办”,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放下手机,他又瘫回沙发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出租屋。这是一间不足四十平米的一居室,是他十年职场生涯的“成果”之一——贷款买的,每个月要还八千房贷,还得还三十年。屋里的家具都是极简风,实用,却没一点温度,就像他的生活。墙上挂着一幅打印的山水画,是公司年会发的奖品,他随手钉在墙上,从来没认真看过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屋里没开灯,陷入一片昏沉。陈默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却又睡不着,那种清醒的疲惫像潮水一样裹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他又抓起手机,解锁,漫无目的地刷着短视频,像个溺水的人在抓最后一根稻草。
视频里无非是些搞笑段子、带货直播、职场鸡汤,他看得麻木,手指机械地向上滑动,滑动,滑动。直到一个没有配文、只有背景音乐的视频跳了出来——
起初是一片厚重的云海,像雪一样洁白,铺在连绵的群峰之上,云缝里漏出一点点湛蓝的天,像一块被藏起来的蓝宝石。然后镜头缓缓移动,云海被风吹得流动起来,像慢动作的海浪,漫过山峰的轮廓,露出下面青黑色的山脊。接着,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像金色的利剑,刺破了云海的沉寂,照亮了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山顶,雪光反射着阳光,璀璨得让人睁不开眼。最后,镜头定格在一面飘动的经幡上,红、蓝、白、绿、黄五种颜色在风中猎猎作响,背景是无边无际的云海和雪山,背景音乐是一段简单的藏族歌谣,清澈、悠远,像从天边飘来的。
陈默的手指停住了。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连呼吸都忘了。视频很短,只有十几秒,他却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指不自觉地放大屏幕,想看清云海的纹理,想看清雪山的轮廓,想看清经幡上的每一根丝线。
长这么大,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风景。他见过写字楼窗外的车水马龙,见过加班到深夜时路灯的光晕,见过客户公司会议室里一成不变的白墙,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干净的云,这样纯粹的蓝,这样震撼人心的雪山,这样带着自由气息的经幡。
视频下方的评论区里,有人说“这是318川藏线的二郎山云海”,有人说“走318的路上,这样的风景随处可见”,有人说“辞职走了一趟318,回来后觉得什么都想通了”。
318川藏线。
陈默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像念一个尘封已久的咒语。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又好像没有,只觉得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就带着一种遥远而自由的味道。
他退出短视频,点开搜索引擎,输入“318川藏线”。
屏幕上跳出密密麻麻的信息,有路线图,有沿途风景照,有旅行攻略,有背包客的游记。他一张张地翻看着风景照——新都桥的秋日柏杨,草原上散落的牛羊,然乌湖宝石一样的蓝,林芝漫山遍野的桃花,布达拉宫金顶在阳光下闪耀……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把锤子,敲打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他看到一篇游记,作者是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游记里写着:“以前我也是个996社畜,每天被KPI压得喘不过气,觉得生活就是上班、加班、赚钱、还房贷,一眼能望到头。被优化后,我没有找工作,而是买了一张去成都的机票,背上背包,走上了318。在路上,我看到了雪山,看到了云海,看到了虔诚的信徒,认识了一群有趣的陌生人。我才发现,原来生活可以不只有格子间和方案,原来世界这么大,这么美,原来人可以活得这么自由。”
“原来生活可以不只有格子间和方案。”
陈默把这句话念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啊,他的生活,好像真的只剩下了格子间和方案。十年里,他为了“更好的生活”拼命工作,却把生活本身弄丢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起来——他想去318,想看看那些照片里的风景,想走一走那条据说能让人“想通一切”的路,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城市,逃离这个被“优化”掉的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他不再犹豫,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着。先查了去成都的机票,明天一早有一班,价格不算贵,他直接下了单。然后查318旅行需要准备什么,攻略里说要带冲锋衣、登山鞋、防晒霜、抗高反的药,还要有相机,记录沿途的风景。
相机。
陈默想起自己大学时,曾经喜欢过摄影,攒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台入门级的单反,可惜后来工作太忙,相机被束之高阁,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他打开二手交易软件,搜索“单反相机”,同城有一个卖家在卖一台佳能6D,说自己换了新相机,旧的用不上了,价格很合适。他立刻联系了卖家,约定明天上午出发去机场前,先去取相机。
然后是冲锋衣和登山鞋,他没有时间去实体店买,直接在购物软件上下单,选了同城配送,预计今晚就能送到。抗高反的药、防晒霜、背包,也一并下单。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那团浸过水的棉花被拿掉了,胸腔里重新有了空气流动的感觉。他低头看了看手机,订单页面上,机票、相机、装备,一个个待完成的订单,像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车水马龙,依旧是他看了十年的景象。但此刻,他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没有了以往的麻木和压抑,反而有种解脱后的轻松。
他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挂满了西装、衬衫、工服,都是上班时穿的衣服。他把这些衣服一件件地扒拉出来,扔在沙发上,然后翻出一件压在最底下的纯棉T恤和一条牛仔裤,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不是为了工作买的衣服。
他走进卫生间,拧开热水龙头,热水哗哗地流下来,浇在身上,洗去了一身的疲惫和尘埃。镜子里的男人,胡子拉碴,眼神却不再空洞,反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芒,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
洗完澡,敲门声响起,是同城配送的冲锋衣和登山鞋到了。他拆开包裹,穿上冲锋衣,戴上帽子,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冲锋衣是藏蓝色的,很合身,镜子里的人,终于不像一个套着工服的社畜,反而有了一点背包客的样子。
他又想起了什么,走到沙发前,拿起那张离职协议和赔偿确认单,走到垃圾桶前,犹豫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扔了进去。像是扔掉了十年的压抑,扔掉了被“优化”的身份,扔掉了那个不快乐的自己。
做完这一切,他躺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却觉得屋里不再那么黑暗。他拿起手机,给妈发了一条消息:“妈,我辞职了,想出去走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等我想通了,就回家看你。”
消息发出去后,他没有等回复,而是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318沿途的风景——云海、雪山、经幡、桃花……他仿佛已经闻到了草原上阳光和青草的味道,听到了经幡在风中飘动的声音。
这是一场没有计划的“叛逃”,没有攻略,没有同伴,甚至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困难和危险。但陈默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觉得无比兴奋。
他已经在格子间里待了十年,已经按照别人设定的剧本活了十年,现在,他想为自己活一次,想走上那条通往远方和自由的路,想看看这个除了格子间和方案之外,到底还有多么精彩的世界。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而陈默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云海和雪山。他知道,从明天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将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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