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从云缝里气出来一些,却不怎么暖,只把临川城的屋脊照得发灰。
聚文斋的堂里,人声比平日嘈杂。
考前这几日,本该是每个人闷头背书的时辰,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聚在楼下,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嘴里说的,全是一个名字——周成。
“真是投井死的?”
“你昨天没看见那担架抬出去?草席都湿透了,脚露在外头,一晃一晃......”
“别说了别说了,我昨晚就是想这个,做了一夜梦。”
有人说一句,旁边就有人接一句,把传来的消息来回倒腾,越说越像街上的说书段子。掌柜在柜台后头听得头疼,拍案子骂:“再乱嚷嚷,都给滚回屋里去!县里老爷都说了,不许乱传鬼话——你们这点胆子,就别拿嘴去招鬼了。”
众人这才散了一些,可没散干净,只是装模做样地拿了书卷坐在桌前,眼神却一半在书页上,一半往门口飘。
沈砚等人已经从县衙回来一阵,三个人在楼上的小屋里坐着。
屋里有点闷。
窗纸被潮气熏得发黄,角落里的木箱子上积了一层细细的灰。桌上摊着几本书,翻到一半就被人丢开,纸页微微鼓起,像被谁叹过气。
刘仲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屋顶发呆。
“阿砚,你说实话。”他终于憋不住,“你在堂上那几番话,是临时想的。还是昨晚就打算好了?”
“临时。”沈砚拿着一张粗纸,手里转着笔,“昨晚只想着那井边的诗,没想到今天要在公堂上做文章。”
“我看你是写卷子写上瘾了。”刘仲翻个身,“可是那地方,可不是练笔的地儿。你不要不怕得罪人,也得看看我们这些做朋友的怕不怕被你连累。”
“我有替你们想过。”
“怎么替?”
“我说的是'有人借酒行凶',没说是谁。”沈砚抬眼,“你们可都是'有人'之一。”
“......滚。”刘仲翻身背对他,“我这会儿不想跟你说话。”
楚南生坐在窗边,膝上放着一本翻得起了毛的《刑统》,却一页也没看进去。
“阿砚。”他忽然轻声说道,“你说,周成是不是......跟柳家姑娘有过什么牵扯?”
“现在谁说'是'谁就是在帮凶手。”沈砚道,“有什么牵扯,得从东西上看。”
语音刚落,楼下就传来一声大喝:“聚文斋掌柜——!”
声音粗里粗气,一听就不像客人。
掌柜在柜台后头应了一声,过不多时,有脚步“咚咚”往楼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穿皂衣的衙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木牌,鼻子里哼了一声:“哪位是沈砚?”
“在下。”沈砚起身。
“跟我走一趟。”衙役道,“县老爷叫人来抬周成书箱,要你过去一并验看。”
刘仲“腾”地坐起来:“还真叫你去?”
楚南生脸色也紧了一下。
“这下好了。”刘仲自言自语,“你连死人身后的事也要管了。”
“早说过是‘替死人整理书箱’。”沈砚笑,“我这人,爱把话说实。”
楚南生想说“我也去”,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县衙那地方,他今天已经跪过一次,膝盖到现在还在隐隐疼。
“你们在这等我。”沈砚拿起挂在墙上的外衣披上,回头道,“有消息,晚上给你们带回来。”
刘仲叹气:“记得带点有用的,不要又带些‘人心’之类的东西回来压我们。”
临川县衙,后院偏厅。
这里离大堂不远,却安静得多。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风一吹,“叮叮”响几声,很快又归于寂静。
偏厅里摆着两排书案,靠墙是几个木架,上头堆着卷宗和公用文具。中间空出一块地方,正好放下一只上了锁的大书箱。
书箱是檀木的,表面被擦得发亮,四角用铜扣包着,锁扣上封着一个红泥印,印面上是“临川县署”四个字。
钱道亨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支笔,笔尖沾了墨,却一直没落纸。
他的官袍已经换了一身,帽子也放在一旁桌上,头发略乱,额角有细汗——不是热,是累,是烦。
师爷在一旁翻着刚抄好的案底,低声念:“……死者周成,临川府西斋举子,年二十三。三日前曾与同院举子沈砚言语争执;昨夜申时后,去向不明,于今晨被发现在学宫后井溺亡,尸体手握绣花布片一块,井栏刻有诗句一行……”
“别念了,我耳朵里都是。”钱道亨挥挥手。
他这会儿不想再听“绣花布”“柳家姑娘”这些字眼。
“老爷。”门外一个声音道,“那位沈举子带到了。”
“叫他进来。”
门被推开,沈砚跨进门,先看见的是书箱,再看见的是钱道亨。
堂上那层威严在这偏厅里稍稍淡了些。没有高高在上的公案,没有“公正廉明”的匾额,只有一张普通的椅子和一桌子的卷宗。
钱道亨看上去比早上更疲惫,眼下面有一圈淡淡的青。
“学生沈砚,见过老爷。”沈砚行礼。
“不必多礼。”钱道亨摆摆手,“你自己说,要看书箱、看诗稿。本官成全你。只是有一点——”
他抬眼,语气又冷了几分:“你在这里看到的,每一字每一物,都不许往外胡传。若要说,只能跟本官说。明白吗?”
“学生明白。”
钱道亨点头,对站在一旁的小吏道:“把封拆了。”
小吏捧着一只火盆走过来,捏起那串红泥封条,在火上一烤,封泥渐软,他用刀尖轻轻一挑,印记便从锁扣上整块翘起,放在一旁白瓷碟子里。
“开。”
锁“咔嗒”一声,被扭开。
檀木箱盖被缓缓抬起,一股夹杂着墨香、纸霉味和一点点樟脑丸气味的味道扑面而出。
沈砚不知为何,心里微微一紧。
一个人的书箱,往往比他的嘴老实。
最上层是折叠整齐的衣物:几件换洗的内衣,三两件青衫,一件稍好的直裰,显然是考中后准备拜访长辈时穿的。旁边叠着一双新买的靴袜,还没穿过。
“这鞋倒是讲究。”师爷顺口道,“前两日还有人说他喜欢摆阔。”
衣服下是一些日用小物:墨、砚、笔、印章、药包,还有一只碎了口的小瓷罐,里面装着半罐上好的茶叶。
再往下,是一摞摞书和纸。
《四书》《五经》自然少不了,还有几本杂书:《东观志》《奏案选录》,甚至还有一本《奇闻录》,书页翻得很旧,边角起毛。
小吏要去翻,被钱道亨瞪了一眼:“案子没完,先别急着看闲书。”
“老爷……”小吏讪讪收回手。
“诗稿呢?”钱道亨问。
“在这。”师爷把压在纸堆下面的一叠粗纸抽出来。
那一叠纸上写满了字,有的是文章练笔,有的是诗。字迹潦草,说明主人往往是想起就写,不太拘小节。
“沈举子。”钱道亨把那叠纸递给他,“你先看诗。看看有没有提到井、桃花、绣坊之类。”
师爷忍不住插嘴:“老爷,您何不让属下——”
“你们这些做幕僚的,一肚子案牍。读书人的心思,倒不如他看得顺。”钱道亨道。
师爷只好闭嘴。
沈砚接过那叠纸,站在书箱旁,慢慢翻。
前几页是平日练笔的文章,大多是“论治国以仁为先”“谈刑名之得失”之类,字里行间不乏一些漂亮句子,但看多了就觉得空。
再往后,是几首小诗。题目有《春日临川》《夜雨》等,多数写得平平无奇。
他翻到一页,目光忽然一顿。
那一页上,只有两句: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下头歪歪扭扭地添了一句小字:
“临川学宫后井,桃花甚盛,可题此句。”
这几个字写得比诗更草,显然是随手记下的念头。
“老爷。”沈砚把那页纸翻出来,示意师爷也看。
师爷凑过来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气:“他早就想在井边刻这个?”
钱道亨也起身,走近一步,低头看那纸。
那一行“可题此句”,像一枚钉子,把周成、学宫后井和那行石上的字牢牢钉在一起。
“他是什么时候写的?”钱道亨问。
“看纸张上墨的颜色,并不太旧。”沈砚想了想,“至少是这几个月的事。”
“也就是说——”师爷忍不住道,“那井栏上的字,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刻的。”
“可能。”沈砚道,“只是‘可能’。”
他抬头看向钱道亨:“就算是他刻的,也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他想借旧事吓唬人;一种是有人知道他有这个念头,替他刻了。”
“你总爱多想一种。”师爷皱眉,“若简单些看,这不是正合‘自杀’二字?”
“若是‘自杀’,”沈砚道,“为何他要死死抓着那块绣花布?”
屋里一静。
钱道亨沉吟片刻:“继续翻。”
沈砚又往后翻,看到两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
纸上没有题目,字迹却明显不是周成的——那是女人的手笔,细细的、圆圆的,一笔一画都用力过头,好像写字的人很紧张。
“信?”师爷眼睛亮了一下。
“是别人写给他的。”沈砚道,“这笔画不像男人。”
“念。”钱道亨吩咐。
沈砚只好照念。
“周郎:
桃花又开了。
你说春天一到,花便会忘记前年的事。我不信。花若真会忘,只怕也不会年年在那地方开。
你若还是要来,就三月初三那晚。若不来,也罢。
柳。”
短短几行字,没有称呼“公子”“郎君”这些规矩话,只在开头写了个“周郎”,末尾落了个“柳”字。
“柳……”师爷下意识道,“柳家姑娘?”
“可也可能只是姓柳的旁人。”钱道亨冷静道,“日期呢?信上可有年月?”
“没有。”
“信封呢?”
那两张纸是单独折起来夹在诗稿里的,没有封皮。
“有人把信拆了,单留下字。”沈砚顿了顿,“不知是他自己拆的,还是别人。”
“还有别的?”
沈砚接着翻,又找到一张字迹相似的纸。
“我搬出绣坊了。
你不用再绕着那条巷子走。
我听人说,你今岁要再进临川。若你考中了,就当是好。若你考不中,也罢。
井那边的桃花,我不去了。有人说那井不干净,我信。
柳。”
这一次,连“周郎”都没写。整封信像是写给自己看的。
“搬出绣坊?”师爷皱眉,“这哪一年?”
钱道亨却盯着纸上的“井那边的桃花”几个字,眼神幽深。
“你们觉得,”他缓缓道,“写字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若是柳家姑娘,”师爷犹豫,“三年前那案卷上写的,是‘疑投河失踪’,没见尸首。”
“没见尸首,就写了个‘疑’字。”钱道亨冷笑,“那时候办案的人图省事。”
“老爷,”师爷压低声音,“若她还活着……”
“那这两封信,就不是鬼话。”沈砚接道,“而是人话。”
他把两张信纸重新叠好,放在一旁,心里却浮起一个念头——
——如果柳家姑娘没死,那她现在在哪儿?
书箱里的东西翻得差不多了。
「衣物、书籍、诗稿、信件……」
沈砚的目光又回到箱底。
那里还剩一个小木盒子,巴掌大小,被一块灰布包着。
“这个呢?”他问。
小吏抢先伸手,把木盒拿出来。
木盒上没有锁,只用一根细绳子缠了几圈。绳子打的结有些别扭,显然不是常年缠绳的人打的。
“拆开看看。”钱道亨道。
绳子被解开,木盖被掀起。
里面静静躺着三样东西。
一枚铜钱,一截折断的玉佩,还有一块指头大小的铜片。
铜钱寻常,玉佩仿佛也是被人摔断后留下的一截,下端有云纹,上端断口齐整。最惹眼的是那块铜片——
它呈半月形,边缘磨得很圆滑,上面刻着半个陌生的纹路。看上去像是一面小铜镜被人从中间折断,只剩一半。铜面已经发黑,唯独那纹路所在之处隐约透出淡淡的暗光,像被人常年用手摸过。
“这是什么?”师爷皱眉,“玩物?”
没人说得上来。
小吏好奇,用指尖在那纹路上摸了一下,忍不住缩手:“冰的。”
沈砚也伸手碰了碰。
冰倒不至于,只是那铜片触手之下,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不算重,却有一点奇怪的“贴手感”,仿佛他指尖刚搭上去,里面就有一股凉意往上爬,顺着他的指节一路蔓延。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指头。
“你也觉得冷?”小吏问。
“不。”沈砚松开手,“只是……像摸到一块石头。”
钱道亨瞥了那铜片一眼。
老实说,以他的经验,一眼就看出这东西不属于“普通读书人”的玩意儿——铜片上的纹路不像寻常花纹,倒有点像某种符号,只是被截断了,看不出全貌。
但这会儿,他实在不想让案子扯得太远,只道:“这一块,先照样收好,算作遗物。日后若有人来认,说不定是个线索。”
小吏应了一声,把铜片和玉佩、铜钱一并放回盒子,重新用布包好。
书箱里翻不出别的了。
师爷叹了一口气:“除了这两封信,倒也没什么直接指向谁的东西。”
“够了。”钱道亨扶着额,“信证明,周成与一位姓柳的女子有往来;诗稿证明,他早就想在井旁刻那句‘人面桃花’。这两点,足够写进案卷。”
他顿了顿,又看向沈砚:“你怎么看?”
“学生只看出两件事。”沈砚道,“一是,死者的心里未必像他嘴上说得那样‘穷人自己不长眼’,至少他有过喜欢的人;二是,这位‘柳姑娘’,已经离开绣坊了。”
“你不觉得,这更像一桩‘有情人不得相守,遂双双赴死’的案子吗?”师爷道,“绣娘、读书人、桃花井,连说书先生都想不出更齐全的戏班子。”
“正因为太齐全了,才叫人心里不踏实。”沈砚道,“像一篇文章,该有的都有了:有旧情、有绣花、有井、有诗、有考试前夕的巧合。可真正的案子,往往少点什么,不会这样周全。”
钱道亨看着他:“你说少了什么?”
“少了——”
沈砚想了想,“少了一个‘为什么’。”
师爷皱眉:“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沈砚道,“三年前柳家姑娘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该议论的都议论过了,街上的人也听腻了。若是有人真有冤,大可在那时做出事来,为何要拖到今年贡院开考前?周成又为何会‘恰好’死在那口井里,而不是别的地方?”
他抬眼看向钱道亨:“老爷,若只是‘情杀’或‘殉情’,不必这么会挑时候。”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风铃轻轻响了两声。
“你怀疑,”钱道亨缓缓道,“有人借旧案,挑一个最闹腾的时辰,把死人扔到井里,好让整个临川都跟着起哄?”
“学生不敢妄言。”沈砚拱手,“只是觉得,周成是个嘴上不太积德的人,他死在这里,刚好给那些‘鬼故事’添了一层肉。若说完全是巧合,学生心里总觉得别扭。”
钱道亨看着他良久,忽然问:“你父亲当年也遇过案子?”
这话问得突兀。
沈砚怔了一瞬,嘴角的笑慢慢收了回去:“老爷怎知?”
“你刚才说话的口气。”钱道亨淡淡道,“像极了当年京里刑曹里那些写折子的幕僚。嘴上不说‘翻案’,心里却都是这两个字。”
他并不等沈砚回答,只是转头对师爷道:“去库房,把三年前那桩‘柳氏失踪案’的卷宗找来。今晚抄一份给我看。”
“今晚?”师爷苦着脸,“老爷,明日还要审案……”
“夜长梦多。”钱道亨道,“先别让梦把人带偏了。”
师爷只得应下。
“沈砚。”
“在。”
“你今日做的这些,本官记着。”钱道亨道,“你可以回去了。明早照常进考场,别在卷子上写‘人心’之类的怪话,老老实实写你的‘以刑名为先’。”
沈砚笑了笑:“学生尽量。”
“还有——”钱道亨又道,“若有人在客栈里问你,看见书箱里什么,你就说只看见了几套衣裳、几本书、一两封旧信。别提井,也别提柳。”
“学生明白。”
从县衙出来时,天已经完全放晴。
晚霞把半边天烧成一片淡红,照在临川城的屋顶上,瓦片闪着微光,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街上的摊贩收了早市,又开始摆晚摊,吆喝声重新填满街巷。有人在卖糖饼,有人在卖糖画,有小孩围在摊前,要一匹马、一条鱼,笑得合不拢嘴。
井边的死人,仿佛与他们毫不相干。
沈砚顺着街走,手里空空如也,只有袖子里塞着一张折好的小纸——那是他把柳姑娘的两封信抄下来的几句关键词,当然,这事不能告诉钱道亨。
“桃花又开了。”
“我搬出绣坊了。”
“井那边的桃花,我不去了。”
这几句话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
——她说不去了。
那她后来,还去过吗?
聚文斋不远处,有一条通往河边的巷子。
巷口的墙上,旧告示已经被新告示盖了一层又一层,最底下那张“禁夜游”的告示只露出一个角,雨水冲过的墨痕像泪。
沈砚停了一会儿,没有拐进去。
他知道那条巷子通向哪里——通向绣坊,也通向柳家姑娘当年的住处。可现在天还没黑,街上都是人,他贸然去打听,只会把自己摆在明处。
“先看考场,再看案卷。”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是来赶考的,这是事实。
可是,一旦看见那口井,那具尸体,那行“桃花依旧笑春风”,有些东西就已经不由他只当没看见。
回到聚文斋,天已经擦黑。
门口的旧灯笼重新点上,灯火摇摇晃晃,把“聚文斋”三个字照得一明一暗。
刘仲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嘴里叼着根草,见他回来,赶紧站起来:“怎么样?”
“书箱里,除了衣服和书,还有两封信,一块绣花,一半铜镜。”沈砚简单道。
“铜镜?什么铜镜?”
“半片。”沈砚做了个比划,“上面刻着一半看不懂的纹路。”
“听着就不吉利。”刘仲摸摸自己的脖子,“你可别说什么‘照见人心’之类的话,我今儿听够了。”
“那我就只说,像块破铜。”沈砚笑。
楚南生也从里面走出来,身上披着一件单衣:“柳家姑娘的名字,卷宗里有吗?”
“还没看到卷宗。”沈砚摇头,“不过信上落了个‘柳’字,写字的手很娇,像是绣娘。”
“她还活着?”楚南生压低声音,“若她没死,这案子就不是鬼案了。”
“对。”
“那她会不会就是……”
“别急着把人往井里推。”沈砚道,“若她真是被人害得失踪,反倒更可能是受害者。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是周成曾跟一个姓柳的姑娘写过信,知道两句诗和一块绣花布,还不够指谁是凶手。”
他抬头,看了一眼临川学宫方向——夜色已经把那一带吞进一片模糊。
“明天先考。”他说,“考完,再看这座城,到底愿不愿意说真话。”
刘仲“啧”了一声:“你还能记得考试,倒是比我强。”
“你若不记得,明天早上就别跟我抢位置。”沈砚笑,“不然你卷子上写的,全是鬼故事。”
三人一边说,一边往楼上走。
楼梯吱呀作响,像一个老人在黑暗里叹气。
沈砚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灯。
灯笼被风吹动,灯焰微微一抖,勉强稳住。
他忽然想到柳家姑娘信里的那句话——
“你若还是要来,就三月初三那晚。若不来,也罢。”
三月初三。

——那是几年前的三月初三,还是今年?
若是今年,那么那一晚,井边有没有人见过什么影子?
这个念头刚起,楼下忽然传来掌柜的吆喝声:“明儿一早都给我爬起来!谁若贪睡误了点名,别说住我店里的!”
沈砚收回思绪,推开房门。
书箱还在墙角,桌上的卷子也还摊着。
他坐回灯下,打开卷子。
题目仍旧是——
“论治乱之机,以刑名为先。”
他磨了磨笔尖,忽然在纸角上写下几个小字:
“人命之轻重,在于人心之所向。”
写完,他自己也笑了一下:“这话要是写在卷子上,阅卷老爷大概要把我卷子丢一边。”
笑过之后,他却把这行小字圈了个小圈。
有些话,没法写在考卷上。
那就写在案卷里,或者——写在将来的某一篇判词里。
窗外的风吹过,巷子里的那棵小桃树轻轻晃了晃,影子落在墙上,又慢慢滑下去。
收卷宗的时候,小吏把那只小木盒又包好,正要一并封进证物箱里。
沈砚站在一旁,看着那块半月形的铜片在布缝间露出一点边角,心里怪不踏实——
他想起井边那一瞬间的冷意,又想起周成死时手里死死抓着的绣布。
“这种东西,丢在衙门角落里,被人随手翻走一次,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有根刺扎在心上。
师爷收好信纸,抱着案卷先行出去,钱道亨吩咐几句,也转身往外走:“锁好,明日再封。”
屋里一时只剩那名小吏弯腰理东西。
小吏伸手去关窗,背对着案桌。
沈砚看着那只半开的木盒,在原地犹豫了两息,还是上前一步,伸指一勾——
铜片顺着布包滑进他袖子里,冰凉一贴,叫他心口也跟着一紧。
小吏回身时,只看见他在帮忙把木盒挪到箱子里:“沈举子不用你动手。”
“顺手。”沈砚笑笑,袖子垂得老老实实。
出了县衙,风一吹,他才觉得手心里都是汗。
回到聚文斋,他把门拴好,翻箱拿出一块旧布,将那半截铜片严严实实裹住,压在书箱最底下一叠书下面。
“明日考完,再说要不要交出来。”
他对自己说。
临川这一夜,总算暂时平静。
可那口井边,被刮下来的石粉、留在石上的刻痕、草席底下的冷气,还有书箱里的那几片纸,静静地,等着下一次被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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