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鼓三通,临川县衙的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
阴云还没散尽,天色灰白,院里却早早立了两排皂衣衙役,手持水火棍,一脸“生人勿近”的冷硬。
沈砚站在衙门外的台阶下,仰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临川县署”的牌匾,心里莫名有点想笑——昨夜他在雨里看的是旧井与桃花,如今要看的是公堂与刑杖,都是些从小到大在话本里见得多的东西,只是换到自己身上,总归滋味不同。
“几个举子,往里走。”
一个皂隶出声催促。
今日本该是贡院点名宣誓的日子,却被硬生生挪成了“问案之日”。周成一死,衙门不能不表态,主考那边又得给个说法,于是便有了这场“公堂三问”:问死、问情、问人。
沈砚与楚南生、刘仲,还有另几名与周成同院的举子,被叫到门外候着。
“阿砚。”刘仲压低声音,“一会儿进堂,你嘴上悠着点。”
沈砚笑:“我又不是那爱骂街的,瞎说什么。”
“我不是怕你骂街,是怕你掉书袋。”刘仲嘟囔,“昨晚你在井边那几句话,可把知县老爷惹得不轻。你可想好了,若被他们套出一句‘心怀不轨’,这场试你就别想考。”
楚南生也在一旁劝:“是啊沈兄,案子归案子,功名归功名,你何苦把两样都往身上扛。”
沈砚看着他们,笑意却淡了几分:“若这案子真有人借鬼神之名杀人,那杀人的人,八成也要去考场。你说,这两样,真分得开么?”
刘仲噎住,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好长叹一声:“你有你的理,我只希望这理别把你自己搭进去。”
正说着,堂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喝道:“传——贡院西斋诸举子——上堂!”

堂鼓“咚——”地敲了一声,震得人心口一跳。
皂隶挥手:“走!”
众人依次踏过门槛,穿过影壁,两侧廊下民众零零碎碎挤在一起伸头张望,很快又被衙役喝退。
正堂上悬着一块“公正廉明”的匾额,后墙挂着一幅山水,墨迹陈旧,倒也还算清雅。堂中央摆着一张案几,案后端坐一人,头戴乌纱,身着青袍,正是钱道亨。左右分立主簿、师爷数人,皆低头翻看案牍。
最显眼的,是堂下摆着的那一对棋盘大的刑杖,木纹清晰,边角已经被血水泡得发黑。
“跪——”
随着皂隶一声长喝,楚南生等人“扑通”跪下,磕头的动静整齐一片。唯有沈砚略微迟了一瞬,才跟着屈膝,动作却不显得拖沓。
“堂下何人。”
钱道亨阴着声音问。
“回老爷——皆是贡院西斋举子,与死者周成同院。”主簿躬身回答。
“嗯。”钱道亨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沈砚身上,停了停。
昨夜雨中那张年轻面孔,此刻在堂下火光映照下显得更清楚——眉眼并不锋利,却有一种倔气藏在眼底,看着不起眼,却容易让人记住。
“你们听着。”钱道亨敲了敲案上木尺,“周成,贡院西斋举子,今晨被发现在学宫后井溺亡。井旁刻有诗句,死者手中握有绣花布片,种种迹象,难免引人联想。今日本官开堂,第一要查明死因;第二要理清前因后果;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微冷,“要问一问,你们这些未来的‘读书种子’,心里究竟装的是诗书,还是别的什么。”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既给了朝廷一个“重视案情”的态度,也把堂下众人骂了个遍。
刘仲低着头,背心隐隐冒汗。
“先问周成。”钱道亨摆手,“谁与他最熟?”
楚南生咬咬牙,向前挪了半步:“回老爷,学生楚南生,与周兄同房,平日交往最密。”
“抬起头来。”钱道亨道,“本官问你:昨夜申时至子时,你可曾见他?”
楚南生抬头,神色紧张:“昨日下午酉初,周兄还同学生在堂前对题,之后他说肚子不大舒服,先回房歇息。到掌灯时分,学生回房,见他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便未打扰。再之后学生一直在房里温书,直至二更,周兄未再起身。”
“你可确定?”师爷插嘴,“你中间未曾离房?”
“只在亥初出去方便一次,不多时便回。”楚南生道,“那时周兄仍在床上。”
师爷:“你可看清他面容,是否真的在睡?”
楚南生一愣:“这……”
他显然没仔细看,只觉有人在床上躺着,便当成周成。
钱道亨冷笑:“这就叫‘最密了’?”
楚南生脸一红,不敢吭声。
钱道亨又问:“周成品性如何,可曾与人结怨?”
这话一出,堂下几名举子面露为难,有的眼神在彼此之间转来转去,谁也不愿先开口。
“怎么,一个个都哑巴了?”主簿喝,“问的是周成,又没叫你们各自报家丑。”
片刻沉默后,一名身形瘦高的举子小心翼翼道:“回老爷,周兄平生……亦称不上结怨,但性情的确稍……稍纵情于声色。”
“说人话。”钱道亨皱眉。
那举子只得硬着头皮:“就是,爱逛青楼。”
堂下闹哄哄一阵,有人偷偷笑,有人不屑,有人装作没听见。
“青楼也罢,只要不闹出人命,本官管不着。”钱道亨道,“除此之外呢?”
又有人支支吾吾说周成喜收礼、好吹嘘,偶尔借人银两不肯还之类。
这些话一旦有人起头,便像捅破一道纸,后面言辞渐多。不多久,一个私德不修、虚荣轻浮的周成在众人口中慢慢成形。
钱道亨听了一会儿,摆手止住:“够了。”
他叹了口气:“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日里同堂吃住,一个人存了多少心性,旁人如何能全不晓得?今日若非他死在井里,你们怕是还要陪笑着唤一声‘周兄’。”
堂下众人低头,不敢反驳。
“再问一件。”钱道亨敲木尺,“昨日之前,谁与周成有过争执,甚至动过手脚的,自己站出来。本官不想一一去查。”
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沈砚忽然开口:“回老爷,学生前日曾与周兄有过言语之争。”
刘仲在旁边险些没一头栽倒——这家伙是疯的吗?这种时候主动往刀口上撞?
钱道亨目光“唰”地一下锁住他:“哦?你便是那沈砚?”
“正是。”
“抬头。”
沈砚依言抬头,眼神平静。
“说说看,你们为何争执?”
“也不算什么大事。”沈砚道,“前日午后,乡里差人送来一封家信,托人转到贡院。学生便在院中拆看,里头提到乡中某案。周兄闻声,顺口说了一句‘地方官爷一向难做,有些案子不追究也罢,通常都是百姓无理取闹’,学生觉得他言重,便与他辩了几句。”
“你辩了什么?”师爷问。
“学生不过说了一句——若官不为民作主,民才要无理闹。”沈砚淡淡,“争到最后,周兄便骂学生‘假清高’,学生也回了两句不客气的话,实在不雅,恕不在堂上复述。”
刘仲在旁边暗暗捂脸——他记得当时那句话,可谓锋利得很。沈砚当时说的是:
“若天下官皆如周兄所言,惟有权贵面上是人,百姓皆是杂草,那这科举也没什么好考的。”
这要是原样说出来,哪怕钱道亨心里赞同,也不得不以“狂悖”名义敲他两板。
“之后呢?”钱道亨问。
“之后……周兄拂袖而去。”沈砚道,“学生继续看信,并未再寻他争辩。”
“有没有动手?”
“没有。”
“有没有旁人作证?”
“刘仲可证。”沈砚侧头。
刘仲被点名,只得站出来:“回老爷,确有其事。彼时我在一旁……咳,背书。”
“沈举子说话,可曾出言威胁?”
刘仲心里一转:“不算威胁……只是话重了些。”
钱道亨盯着他:“何谓‘话重’?”
刘仲咬咬牙,斟酌着用词:“大概意思是,说周兄这种‘只知抚官帽不知抚民心’的读书人,即便做官,也只配在衙门外打杂。”
堂上有几个人忍不住低头偷笑。
“闭嘴!”主簿拍桌。
钱道亨却没笑,他盯着沈砚,慢慢道:“那周成呢?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说学生心里有怨,见什么事都往官身上推。”沈砚道,“又说世上有多少冤案,都是穷人自己不会活。大意如此。”
这话一出,堂上一片沉默。
钱道亨指尖叩着木案,叩了三下,忽然轻叹:“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肚子文章,不肯多读几本《大诰》《听讼》。”
他这句话,算是把话头岔开,也算是借机敲打一众举子。
师爷见气氛稍缓,趁机插话:“沈举子,依你看,周成是死于鬼,还是死于人?”
这句话问得极直,堂下不少人都悄悄竖起耳朵——他们昨夜也听说了沈砚在井边那番“人不信鬼”的言论。
沈砚沉吟片刻,道:“学生学识浅陋,不敢乱言鬼神。但昨夜所见,井栏刻字,绣花碎布,再联想到旧年柳家姑娘之事,学生以为——这是一场被人为利用得极巧的‘鬼案’。”
师爷眯起眼:“何谓‘利用得巧’?”
“若真是冤魂索命,无需留字,也无需留下线索。”沈砚缓缓道,“可现在偏偏有诗、有绣花、有绯闻,字字句句都直指一桩旧事。学生昨夜回去思忖良久,总觉像是有人在写文章——起承转合俱在,只差落款。”
“落款?”
“是。”沈砚道,“谁是这篇‘文章’的作者。”
堂上一静。
钱道亨盯着他良久,突然道:“那依你之见,这作者,会是什么人?”
沈砚笑了笑:“学生若在此乱指人,便成了‘血口喷人’。但若允许学生查几件事,也许过几日能有一点粗浅的猜测。”
“放肆!”主簿拍案,“这里是公堂,不是私家推案之所,你一个未第之人,也敢在本官面前言‘准许’二字?”
沈砚拱手:“学生失言。”
钱道亨却摆手,让主簿坐下:“他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罚他以后不要随便用这两个字。”
说完,又看向沈砚:“你想查什么?”
“学生想看周成的书箱,以及他近期所写的诗稿。”沈砚道,“还想查一查:三年前柳家姑娘那桩旧事,是否确有其人,其名,又与周成、李彦等人可有牵连。”
“李彦?”钱道亨挑眉,“你怎么牵扯上他?”
堂下举子们也愣了——李彦是西斋另一名举子,此刻正跪在角落,一脸茫然。
沈砚侧头看过去,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李兄别紧张,学生只是随口一提。昨日在院中听周兄谈起‘柳家一事’,李兄曾在旁笑过,说‘那不过是戏文里的段子,拿来吓新来的举子’,学生记得。”
李彦被点名,脸色刷地白了:“我、我只是随口说笑,沈兄,你可别把玩笑话当真事。”
“我自然不会。”沈砚笑,“只是玩笑有时比正话透露得更多。”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让李彦额角渗出点汗来。
钱道亨看在眼里,心里已有几分盘算。
他指尖再次轻敲木案:“好。周成之书箱,本官本就要查;柳家旧案,亦当翻阅。你既自告奋勇,那便让你一起看看。只是——”
他声音一转,“你要记住一句话:凡在公堂上说出口的字,都是要负责的。若查不出东西,本官可以说你是‘好学好问’;若你胡乱影射,本官也可以按‘诬告’问你罪。”
“学生明白。”沈砚躬身,“问心无愧即可。”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四个字有些轻飘。
问心无愧?
从他十岁那年在破庙里抱着父亲那具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开始,“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便再也不那么轻易了。
钱道亨见他神情不改,心中亦暗暗点头。年轻人胆子大,有时是祸,有时也是福——至少,比那些只会打躬作揖、嘴上满是场面话的读书人看着顺眼一点。
“好。”他把木尺往桌上一搁,“今日问到这里。楚南生、李彦等人,暂留衙中,候后问。其余举子可先回贡院,不得离城。再有谁敢在街上编排‘女鬼索命’之说,本官先把你们舌头割了喂狗!”
“喏——”
堂上传来一片齐声应诺。
皂隶高喊:“退堂——”
堂鼓再次重重敲响。
沈砚随众人退出公堂,脚跨出门槛时,不知为何回头瞥了一眼。
堂内灯火还亮着,钱道亨已不在案后,只有那块“公正廉明”的匾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刘仲在外头等他,一见他出来,便上前压低声音问:“怎么样?没被定成奸徒吧?”
“暂时没有。”沈砚笑,“不过我大概是给自己找了桩活计。”
“什么活计?”
“替死人整理书箱,替活人翻旧账。”
他说着,忽然停下脚步。
衙门前的石阶上,有一抹不显眼的灰白痕迹。雨水昨夜已经冲刷了大半,却仍隐约看得出,是有人拖着湿重的东西经过时留下的痕迹——从衙门外,一路延伸向后院的方向。
那东西,九成便是今晨被抬进来的周成。
“阿砚?”
刘仲见他停下,疑惑地唤。
“没什么。”沈砚收回目光,“走吧,回客栈。”
他迈步下阶。
阳光从云缝里勉强挤出一点,落在青石街上,冷冷的,像还没睡醒。
临川城的人已经开始恢复每日的买卖,有人担着菜篮,有人吆喝烧饼,似乎昨夜那口井里只不过落下了一块石头,激起一点水花,很快便被新的声浪淹没。
只有沈砚知道,那块石头沉得很深,深到足以在许多人的命运里砸出坑来。
而他,似乎已经被人从岸边推了一把,不得不往那个坑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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