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啸天神娱”传媒有限公司的开放式办公区依然灯火通明，键盘的噼啪声、鼠标的点击声、以及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交织成一曲疲惫的协奏。空气里弥漫着外卖食物冷却后的油腻气味，混合着咖啡因和焦虑的气息。
在办公区最角落的一个工位上，一只外形奇特的“生物”正对着三块高速闪烁的电脑屏幕，爪子在键盘上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它形似一只大山猫，但通体覆盖着赤金与雪白相间的华丽毛发。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脸——只有一只巨大的、宛如绿宝石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占据着脸庞中央。而它的身后，三条蓬松的长尾焦躁不安地拍打着地面，像三条躁动不安的蟒蛇。
它就是讙（huān），《山海经·西山经》中记载的异兽，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其音如夺百声，可以御凶。
当然，那是上古年间的说法。如今的讙，是啸天神娱公司内容部的“全能优化师”，工号SH-007，有一个朴实无华的人类名字——小欢。它那“其音如夺百声”的天赋，在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创造性应用”。
“小欢！‘雷霆舞王’那个账号的下一期脚本，甲方爸爸说还不够炸！要更有冲突，更狗血！你用‘热血少年音’和‘委屈哭腔’各录一版旁白小样，半小时后发我！” 运营部的负责人隔着半个办公区吼道，声音嘶哑。
小欢那颗独眼死死盯着屏幕，头也不回，三条尾巴中的一条凌空竖起，比了个“OK”的手势。紧接着，它张开嘴，发出的却是一个清澈又充满朝气的少年嗓音：“没问题，王总！保证燃炸！”
话音刚落，它立刻切换到旁边的一台电脑，打开音频软件。与此同时，它的主屏幕上的微信图标疯狂闪烁起来。
“小欢欢！！！救命！！！‘萌萌兔酱’的虚拟主播今晚声卡好像坏了，声音断断续续，直播不能停啊！你赶紧用你的‘无敌萌妹音’帮她顶一下，就说是网络波动！千万不能穿帮！” 这是虚拟艺人部的紧急求救。
小欢的独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但爪子和声音却毫不停滞。它对着另一个麦克风，用一种能甜齁死蚂蚁的夹子音快速回复微信语音：“知道啦~莉莉姐放心哦，兔酱的网络马上就稳定啦~交给我喵~”
它一边用萌妹音在直播间接上话茬，巧妙地与观众互动，一边用爪子飞速地在另一台电脑上修改着“雷霆舞王”的脚本，脑子里还得同时构思“热血”和“委屈”两种情绪的旁白演绎。
这还没完。第三块屏幕上的钉钉群又炸了。
“@全体成员 内容部所有人！立刻到一号会议室开复盘会！老板对本月数据非常不满意！五分钟内到位！”
小欢只觉得独眼一黑，三条尾巴同时僵直。它深吸一口气，对着直播麦克风用萌妹音撒娇道：“哎呀宝宝们，兔酱要去补个妆哦，先让助理姐姐放首好听的歌给大家~”，然后迅速切出直播界面，在钉钉上回复：“收到，马上到。”（用的是它最常用的、略带沙哑的“标准社畜音”）
它站起身——如果那能算“站”的话——更像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它小跑着冲向会议室，三条尾巴在身后无助地摇晃，像三条失去了方向的触手。
这就是小欢的日常。自从一年前，它被啸天神娱的老板，一个自称有上古大妖血脉、实则比人类还精明的家伙，从一座即将被开发成风景区的小山里“请”出来，它就过上了这种“007”的神兽生活。
老板看中的，正是它“其音如夺百声”的种族天赋。在老板看来，这简直是新媒体时代最完美的工具……不，是人才！一个人，就是一个配音团队，一个声优作坊，一个24小时在线的声音库！
于是，小欢拥有了工牌、内部邮箱、和永远也完不成的KPI。它的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 为公司旗下上百个短视频账号配音（从搞笑大叔到知性阿姨，从霸道总裁到病娇少年）。
• 充当虚拟主播的临时声优（尤其在主播请假、失声或闹脾气时）。
• 负责重要客户的电话客服（用最专业、最安抚人心的声音处理投诉）。
• 在公司会议需要时，模仿竞争对手老板的声音，套取商业情报。
• 甚至在年会表演上，它需要同时用不同声音表演一出大型舞台剧。
老板称此为“福报”，说这是让上古神兽融入现代社会、实现自我价值的绝佳机会。还给它画了一张巨大的饼：等公司上市，给它分股份，让它做内容首席声效官。
小欢一开始是信的。山里灵气枯竭，日子清苦，能来繁华的人间都市，有吃有住（公司给它搭了个窝），还能用天赋“赚钱”，似乎不错。但很快，它就发现不对劲。它的工作量无限叠加，但承诺的“灵气补给”（高级猫粮和鱼干）时常拖欠，所谓的“股份”更是镜花水月。最可怕的是，它感觉自己作为“讙”的本源正在被消耗。
它不再是为自己“发声”，而是在不断地“模仿”、“扮演”、“复制”。它的喉咙成了一个声音工厂，日夜不停地生产着符合各种需求的情感音色，唯独没有了它自己的声音。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老板，一个梳着油头、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原型据说是啸天犬的远亲），正拍着桌子咆哮，唾沫横飞。
“……数据！我要的是数据！看看你们做的什么玩意儿！‘雷霆舞王’的点赞掉了百分之五！‘萌萌兔酱’的礼物收入这个月也没增长！我们是在用爱发电吗？”
小欢缩在会议室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但它还是被点名了。
“小欢！尤其是你！”老板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来，“你的那些配音，最近缺乏灵魂！没有感情！‘热血少年’不够热血，‘委屈哭腔’哭得假！你是不是在摸鱼？”
小欢的独眼里满是委屈，它张了张嘴，想用“标准社畜音”解释一下自己同时处理十几个任务的情况，但最终只是低下了头，三条尾巴耷拉在地上。它能说什么？说它快被累得现出原形了吗？
“我告诉你，小欢！”老板走到它面前，用指关节敲着它面前的桌子，“公司不养闲人！更不养闲兽！你这个岗位，外面不知道多少会口技的鹦鹉、黄鹂鸟盯着呢！别以为你有山海经的编制就了不起了，现在是市场经济！讲的是效益！”
“噗嗤……”旁边有同事忍不住偷笑。那是个靠关系进来的孔雀精，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工作能推就推，但最会抢功。
小欢的独眼里，那抹翠绿的光芒黯淡了一些。它想起了山里自由的日子，虽然清贫，但至少能用自己的声音，对着山谷肆意鸣叫，那声音或如风啸，或如泉涌，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乐章。而现在……它只是一个发出各种杂音的机器。
“下周就是公司年会了！”老板继续部署任务，“今年的重头戏，是咱们的‘神话天团’出道预告！小欢，你负责所有角色的配音预演！从盘古开天到封神演义，所有主要角色，你一个人给我串下来！要气势磅礴，要栩栩如生！这是展示公司技术实力……不，是展示你个人价值的最好机会！明白吗？”
一个人。串场整个华夏神话史。
小欢感觉自己的独眼在颤抖，喉咙一阵发紧。它想拒绝，想告诉老板这不可能，它会被榨干的。但看着老板那充满“期望”（实则是压力）的眼神，它最终还是用那沙哑的社畜音，挤出一个字：
“……明白。”
会议结束，已是凌晨一点。同事们打着哈欠陆续离开，只有小欢还坐在工位上。三块屏幕的光映在它疲惫的独眼里，像三个燃烧的鬼火。
它点开老板发来的年会脚本，密密麻麻的角色名和台词，如同催命符。盘古的浑厚、女娲的慈爱、纣王的暴戾、妲己的妖媚、诸葛亮的睿智、孙悟空的桀骜……每一个都需要截然不同的声音和情绪。
它尝试着开了开口，想先找找盘古的感觉，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嘶哑。它连续加班太久，喉咙里的“声源”已经快要枯竭了。
它想起山里老人说过，讙兽的声音是天赐的礼物，但也连着心脉。一味模仿他人，失去本音，最终会迷失自我，甚至……崩溃。
“不行，得挺过去。”小欢晃晃脑袋，给自己打气（用的是内心独白，一个怯懦的自我安慰音），“年会是个机会，老板说了，做得好就有奖励……也许，也许就能轻松一点了。”
它走到公司的零食柜，想找点吃的补充能量。却发现里面只剩下几包它最讨厌的、辣味的魔芋爽。它喜欢的鱼干和小饼干，早就被抢光了。连自动贩卖机里的牛奶也售罄了。
这一刻，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孤独感淹没了它。它蹲在空荡荡的零食柜前，三条尾巴无力地垂落，那颗独眼里，竟有些湿润。
它好想回到那座小山，哪怕只是听听风声，看看月亮。
……
年会前的这一周，是小欢妖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它几乎住在了公司，睡觉就在工位下的窝里凑合两三个小时。它不停地开嗓、模仿、录制、调整。它的工位上贴满了各种角色的情绪标签和声音特征提示。
它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掏空的布偶，身体里塞满了各种声音的碎片。有时候，它在模仿玉帝的威严时，会突然冒出一句客服的“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在练习妲己的魅惑时，又不自觉地带上了虚拟主播的“喵喵”尾音。
它的精神开始恍惚。看东西会出现重影（虽然它本来也只有一只眼）。它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是盘古？是客服？是萌妹？还是……那只叫做“讙”的异兽？
它甚至开始出现幻听。耳边总是回响着各种它模仿过的声音，吵吵嚷嚷，永无宁日。
孔雀精和其他同事偶尔会投来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但没人真正关心它。在这个一切以KPI为导向的地方，同情心是最廉价的、也是最无用的东西。
终于，年会到了。
啸天神娱包下了五星级酒店最大的宴会厅。灯光璀璨，觥筹交错。同事们打扮得光鲜亮丽，仿佛完全忘记了平日加班的疲惫。老板坐在主桌，满面红光，期待着“神话天团”的节目一鸣惊人。
后台，小欢躲在厚重的幕布后面，瑟瑟发抖。它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喉咙干得冒火。它看着台下那些谈笑风生的“同事”，突然觉得他们无比陌生。
“下一个节目，请欣赏由我们内容部全能优化师——小欢，为我们带来的史诗级配音大秀——《神话再临》！”主持人的声音高亢激昂。
聚光灯打在了舞台中央。没有演员，只有小欢孤零零的一个话筒架。
小欢深吸一口气，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话筒前。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双眼睛。老板在台下用力地朝它使眼色，示意它“好好表现”。
音乐响起，恢弘磅礴。
小欢张开嘴，开始了它的表演。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盘古，浑厚苍凉）
“吾乃女娲，今日炼石补天——”（女娲，慈悲坚定）
“哈哈哈，孤王酒池肉林，快活似神仙！”（纣王，荒淫暴戾）
“大王~让妾身为您舞一曲~”（妲己，娇媚入骨）
起初，一切顺利。小欢的表演堪称完美，每一个声音都极具特色，情绪饱满，引得台下阵阵惊呼和掌声。老板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小欢自己也稍稍松了口气，似乎找回了些状态。它更加卖力地表演着，将一周来的所有练习成果倾囊而出。
节目进行到高潮部分，封神大战。需要小欢同时演绎姜子牙、申公豹、哪吒、杨戬等多个角色的激烈对话。
“申公豹！你助纣为虐，还不快快伏法！”（姜子牙，正气凛然）
“哼！姜子牙，你凭什么代表天道！”（申公豹，阴鸷狡诈）
“妖怪！吃小爷一枪！”（哪吒，童真莽撞）
“孽障，休得猖狂！”（杨戬，沉稳威严）
小欢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切换如同电光石火。它完全沉浸在了这种高速的、分裂的表演中。独眼因为过度专注而布满了血丝。
台下，掌声雷动。老板得意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展示他最得意的作品。
然而，就在表演即将结束，需要小欢用孙悟空桀骜不驯的声音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句台词时，异变发生了。
小欢张着嘴，那个“皇”字在喉咙里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它突然忘了孙悟空该怎么说话。
不，不是忘了。是它脑子里太多声音了！盘古的、女娲的、纣王的、妲己的、客服的、萌妹的、热血少年的、委屈哭腔的……成千上万种声音在它的脑海里疯狂冲撞、咆哮、嘶鸣！
它的独眼瞬间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而混乱。它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人们疑惑地看着台上举止怪异的小欢。
老板皱起了眉头，用口型无声地催促：“快说啊！”
小欢猛地抱住了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那嘶吼不像任何已知的生物。
然后，最惊悚的一幕发生了。
它对着话筒，不再是扮演某个角色，而是无意识地、杂乱无章地，开始倾泻它模仿过的所有声音！
先是客服甜美的声音：“您好，啸天神娱，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盘古开天辟地业务请按1，女娲补天预约请按2……”
紧接着是萌妹音：“啊啊啊不好啦大王！姜子牙他带着打神鞭来砸场子啦！好可怕呀喵~”
然后是热血少年音：“申公豹！你的坐骑豹子头今天限号！还不快快下坐骑受死！”
接着是老板的咆哮声：“数据！我要的是数据！你这猴头！KPI完成了吗就敢大闹天宫！”
还有孔雀精的嘲笑、同事的议论、甲方的修改意见、地铁报站、外卖提醒、闹钟铃声……无数种声音从小欢的那张嘴里，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混乱、诡异、令人头皮发麻的合声。它不是在说话，而是一座声音的垃圾场在崩塌，一个灵魂的调色盘被打翻！
“哈哈哈！孤王……宝宝们礼物刷起来！……您的快递放在门口了……重构神话宇宙……杀杀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为了梦想！……优化！优化！……喵~”
台下的观众从错愕，到震惊，再到恐惧。有人试图笑，却笑不出来。有人捂住了耳朵。老板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惨白。
小欢还在继续。它的三条尾巴疯狂地甩动，身体扭曲，那颗独眼彻底变成了混乱的漩涡。它不再是一个表演者，而是一个失控的、承载了过多不属于自己信息的容器，一个现代职场异化下的、悲惨的缩影。
最终，在上百种声音的最高潮，它们奇异地、扭曲地、融合成了唯一一首能被清晰辨别的歌曲——
那是公司年会上经常播放的、象征着奋斗和逆袭的《孤勇者》。
只是，这歌声由上百种不同的音色、不同的情绪、不同的角色碎片拼接而成，跑调、破音、嘶哑、尖利，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般的力量，响彻了整个宴会厅：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歌声戛然而止。
小欢的独眼失去了所有光芒，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在舞台上蜷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微微颤抖的小东西。那三根曾经灵活无比的尾巴，也像断了线的绳子般，一动不动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全场。只有背景音乐还在不识趣地播放着恢弘的史诗乐章。
灯光师傻了眼，不知道该不该关灯。
第二天，小欢因“突发性职业倦怠与声带严重劳损”被送进了……呃，一家专门接待非人存在的中西医结合康复中心。
啸天神娱的老板在内部邮件中严肃强调，要关注员工（及员工兽）的身心健康，避免过度劳累。同时，他火速批准了采购一套最新AI语音合成系统的预算。
而关于年会上那场惊世骇俗的表演，公司内部下达了封口令。但“讙兽的百声《孤勇者》”，却成了都市怪谈界的一个新传说，悄悄在深夜的写字楼里，在加班狗们的朋友圈小群里，隐秘地流传着。
每当有新人被无尽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时，总会有人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嘿，别太拼了。小心变成讙兽二号。”
而康复中心里，小欢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偶尔，它会对着窗外的鸟鸣，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属于它自己的、如同山谷回响般的呜咽。
那声音，很简单，也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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