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点处的能量流动再次出现了某种可预测的规律性增强。
韩立的残魂在近乎绝对的静默中,察觉到了这一变化。连续多日观察,他已能将外界部分活动与戒指的能量交互模式对应起来。此刻涌入的能量流,强度虽不如修炼时那般持续汹涌,却带着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般的波动,其间夹杂的情绪碎片比平日更加浓烈复杂。
(紧张……期待……忧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韩立冷静地解析着这些附着在能量上的“杂质”。萧炎的情绪像一张绷紧的弓弦,而今日,似乎到了某种必须见分晓的时刻。
能量流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恢复了平缓。但那种紧绷感并未消失,反而像是被压抑在了深处。韩立将感知维持在最低限度的“接收”状态,如同潜伏在深水下的礁石,只感受水流的韵律与温度的变化。
等待。
戒内的时间依旧难以精确度量,但在韩立那经历过漫长闭关锤炼的意识里,对某种“重要节点”即将来临的直觉,却异常敏锐。
来了。
首先是节点处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密集而轻微的震动。那像是许多脚步踏在某种硬质地面上引起的共振,通过戒指与佩戴者身体的接触传导进来。脚步声杂乱,轻重不一,显示聚集者众多。
接着,是声音的碎片开始如潮水般涌来。虽然依旧隔着屏障显得模糊不清,但数量和清晰度都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显然,萧炎此刻正身处一个人声鼎沸的环境,且注意力高度集中——或许正因如此,他对戒指的“屏蔽”或“忽略”程度降到了最低,使得更多外界信息得以渗透。
“……测试开始……”
一个较为苍老、带着威严的声音隐约传来。
韩立心神微动。(测试?修为测试?类似宗门小比或家族考核?)
随即,他感知到萧炎体内的能量——那些正缓慢被戒指汲取的斗气——出现了明显的、不稳定的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那是情绪剧烈起伏直接影响能量运行的表现。
一个接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报出某种数字或称谓,伴随着或高或低的能量爆发感(可能是展示修为),以及周围随之响起的赞叹、惊呼或平淡的回应。
(“斗之气,七段!”……“不错。”……“斗之气,八段!”……“好!”……)
韩立大致理解了流程。那些数字“段”位,应是此界衡量修炼初级阶段(斗之气)的尺度。从周围反应看,七八段在这个年纪似乎算是尚可或不错的成绩。
萧炎的能量波动越来越剧烈,那是一种混合了焦灼、不安,甚至有一丝绝望预感的紊乱。韩立甚至能“感觉”到,他佩戴戒指的那只手,或许正紧紧攥着,指甲陷入掌心。
(轮到他自己了。)
节点处的声波信息骤然清晰了一瞬,仿佛所有嘈杂都暂时退去,聚焦于一点。
一个年轻的、带着刻意拖长语调的声音高声道:“下一个,萧炎!”
死寂。
极其短暂,却沉重如铅的死寂。连带着萧炎体内的能量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韩立“听”到了脚步移动的声音——萧炎向前走去。步伐似乎力图平稳,但那份僵硬感,却透过地面震动的细微差异,被韩立敏锐捕捉。
更密集的议论声嗡嗡响起,虽听不真切具体词汇,但那其中蕴含的戏谑、好奇、冷漠、幸灾乐祸的情绪底色,却异常鲜明地混杂在声波中,冲击着节点。
(“看,那个‘天才’……”……“三年了,还是……”……“这次不知道有没有‘进步’……”)
萧炎的能量核心,那股被韩立持续观察的斗气源,在此刻开始了异常的运动。并非向外爆发展示,反而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向内压缩、凝聚,试图达到一个最佳状态。但韩立清晰地感知到,就在这凝聚的过程中,至少超过六成的能量,如同滑入无底洞般,通过自己所在的这枚戒指,被悄无声息地抽走了!
(原来如此。)韩立心中漠然。(在这种需要集中爆发、展示修为的关键时刻,戒指的抽取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可能因为萧炎的能量高度集中和主动外引,而变得更加高效、贪婪。这等于在他本就虚弱的修为上,又狠狠抽走了一大块基石。)
他能“感觉”到萧炎将残存的、不足四成的斗气奋力推向手掌或测试仪器所在的位置。
又是一刹那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了。
然后,那个苍老的、负责宣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语调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遗憾?无奈?抑或一丝早已料到的淡漠?
“……萧炎,斗之气……三段。”
“哗——!”
如同冷水泼进滚油,短暂的死寂后,是骤然爆发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喧嚣!这一次,那些议论声中的情绪不再掩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屏障,刺入戒内空间:
“三段!哈哈,果然还是三段!”
“三年了,一动不动,真是‘稳定’啊!”
“亏他以前还是家族第一天才,现在连寻常子弟都不如了。”
“萧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啧啧,看他那样子……”
嘲讽、奚落、鄙夷、叹息……种种声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而萧炎的能量反应,在那一瞬间,彻底失控了。并非狂暴的外泄,而是一种急剧的内敛、塌缩,仿佛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支撑都在那一刻被抽空。剧烈的耻辱感、愤怒感、不甘感,如同实质的潮水,伴随着几乎凝滞的斗气波动,汹涌地冲击着戒指的连接节点。韩立甚至能“感觉”到一阵源自灵魂层面的轻微颤抖——那是极度情绪冲击下的身体本能反应。
紧接着,是更多具体的、针对个人的嘲讽话语,依稀传入:
“……真是虎父犬子……”
“……浪费家族资源……”
“……不如早点放弃,学点打理庶务……”
每一句,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
萧炎没有反驳。至少,韩立没有感知到任何他出声反驳的能量波动或声音传导。只有那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压抑的呼吸节奏,以及那死死克制、却依然泄露出一丝颤抖的能量余韵,表明他仍在原地,承受着这一切。
(斗之气,三段。根据之前观察的能量基准和他人反应对比,这确实是一个极低、近乎垫底的水平。)韩立冷静地评估着。(尤其是对于一个曾经的天才而言,这种落差带来的羞辱和压力,可想而知。)

测试似乎在继续,其他人的声音和能量波动再次成为主流,但聚焦在萧炎身上的那些无形目光和低声议论,并未完全散去,如同附骨之疽。
萧炎的能量特征显示,他僵立了片刻,然后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转身,离开那片喧嚣的中心。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每一步都仿佛拖拽着无形的枷锁。他体内的斗气紊乱不堪,如同被狂风肆虐过的麦田,而戒指依旧在持续、稳定地从中汲取着能量,冷漠得如同规律运转的天道。
韩立的意识古井无波,继续着他旁观者式的记录与分析。但就在萧炎那极度压抑的、混合了无尽屈辱与迷茫的痛苦情绪,如同最浓烈的信息流穿透屏障冲击而来时,韩立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记忆深处,某一块坚冰,似乎被这相似的寒意,微微触动了一下。
那并非同情,而是一种基于相似困境的、冰冷的认知共鸣。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叫做“七玄门”的地方,一个身具最差“伪灵根”资质的乡下少年,面对修真者选拔时的那种绝望与不甘。灵根,是修仙界的入场券,而他持有的,是最劣等的那种,注定事倍功半,难有寸进。那时的他,同样面对着旁人或明或暗的轻视、嘲笑,以及对自己命运的深深无力感。
(资质低劣,资源被无形掠夺,前途暗淡,备受冷眼……核心困境,何其相似。)
只不过,他的“掠夺者”是残酷的天道资质,而萧炎的“掠夺者”,是这枚戴在手上的诡异戒指。他的挣扎,始于一次看似机遇的考核;而萧炎的跌落,源于一次无法解释的修为停滞。
都是困于起点,挣扎于泥沼。
韩立那缕残魂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恢复绝对的平静。共鸣只是瞬间的认知闪回,不会影响他绝对理性的判断。萧炎的痛苦是萧炎的,他的生存与恢复才是首要。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本质,无论在修仙界还是此界,都未曾改变。
萧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的嘈杂也慢慢降低。他似乎在离开测试场地,走向某个僻静之处。
节点处传来的能量流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屈辱与愤怒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覆盖——那是迷茫,是对未来的无措,是对自身命运的巨大疑问。还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韩立收回了大部分对外感知的触须,重新专注于自身魂体的缓慢修复。
但在他意识地图中,代表“萧炎”的这个观察变量旁,被标注上了一个新的、更清晰的注脚:
目标:前天才,现修为极低(斗之气三段)。因戒指持续窃取能量而无法进步,遭受重大公开羞辱。心性坚韧未完全崩溃,但已濒临极限。情绪样本:高强度屈辱、愤怒、迷茫、疲惫。
潜在风险:情绪极端化可能导致不可预测行为,或影响戒指能量供应的稳定性。
应对策略:持续观察,记录其心理与能量变化轨迹。警惕因其处境恶化可能引发的、波及戒指本身的意外变故。
戒内空间,能量流转依旧。古老灵魂体在角落沉睡,呼吸平稳。韩立的残魂隐匿如初,继续着他漫长而谨慎的复苏之路。
只是在无尽黑暗的背景下,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关于“伪灵根”少年时代的冰冷记忆,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极小石子,泛起的涟漪早已消失,但石子本身,已沉入潭底,成为构成这潭深水的一部分。
戒指之外,清秀少年独自立于偏僻的后山悬崖,拳头紧握,指甲深陷肉中,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望着下方云雾缭绕的深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那簇曾经明亮的火苗,在凛冽的山风中,明明灭灭,仿佛随时会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吹熄。
韩立感知不到这幅具体的画面,但他能“听”到那呼啸的风声,能“感觉”到萧炎体内那濒临爆发又强行压抑的、火山般的能量躁动,以及那最终归于死寂般沉重的、漫长伫立的静止。
那静止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又或许,有什么东西在碎裂的缝隙中,顽强地试图重新凝聚。
韩立只是默默记下了这能量与情绪曲线的又一个低谷坐标,然后,继续他的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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