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籍
李维是在一个濒临关闭的中医古籍论坛里,找到那个方子的。
父亲确诊脑梗的第三周,他翻遍了所有现代医学资料,最后像所有绝望的家属一样,开始搜索“偏方”、“古法”、“奇症异治”。那个叫“岐黄残卷阁”的论坛,页面还停留在十年前的设计风格。在一份名为《异疾方补遗·癸亥本》的扫描件里,他看到了那行朱砂批注。
字迹是极瘦的楷体,竖排在虫蛀与污渍的边缘:
“悔郁成结,药石罔效。或可以毒攻毒,取‘念’为引。然此法凶险,服之如饲心魔,慎!慎!——栖云子记”
下面附着一个简略到近乎敷衍的制法:需在“戊日亥时”,取“无根水”调和辰砂、磁石粉、五色石脂等几味并不罕见的药材。关键一步,是“取持念者当日最悔之事,书于柏纸,焚灰和入”。
方子末尾,墨迹几乎淡去,李维把屏幕亮度调到最高,才勉强辨认出:
“一念一丸,一丸一孽。孽满则噬主,无可逆转。”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李维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手机屏幕显示着农历——戊日。他盯着窗外如注的雨水,“无根水”。
像是某种冰冷的巧合,又像是一种邀请。
他去了二十四小时中药店,凑齐了药材。雨水用玻璃杯接在窗外。最难找的是柏纸,最后他在一家寿衣店买到了裁剩的边角料。
子夜十一点,亥时。
他照着方子,将药材在研钵里碾成细粉,雨水缓缓滴入。然后,他撕下一小条柏纸,犹豫了很久,写下:
“今日下午三时,父来电言不适,吾因会议未接。后再拨,已送医。”
打火机的火苗舔上纸边。柏纸燃烧得很慢,散发出一股类似松针混合着骨灰的奇异气味。灰烬落入选好的药粉中。
就在灰烬触碰到潮湿药泥的瞬间,李维看到一丝幽蓝色的冷光,从混合物深处一闪而过,快得像是幻觉。他手一抖,险些打翻研钵。
最终,他得到了三粒大小不一的药丸。深褐色,表面布满细密而不规则的纹理,触感温凉,凑近能闻到铁锈与焦苦的气息,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丝父亲常用的那种止疼膏药的味道。
三粒。方子上说,一念一丸。
手机在旁边亮着,是医院发来的催缴通知。父亲的手术不能再拖,而他的存款加上能借到的钱,还差一个让他绝望的数字。明天,公司还有个重要的晋升评审会。
他捏起一粒药丸。冰冷的,沉甸甸的。
“服之如饲心魔。”
他闭上眼,想象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想象母亲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想象自己因为钱不够在医生面前窘迫的样子。
然后,他许下第一个愿望:“我要修改今天下午三点的决定。我没有挂断父亲的电话,我接了,并且告诉他,我马上就到医院。”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尖锐的苦涩炸开,迅速转为一种黏腻的甜,最后留下的是浓重的铁腥味,像含了一口温热的血。热流不是滑向胃部,而是径直冲向他的太阳穴,猛烈地灼烧了一下。
短暂的眩晕。
他睁开眼,屋里一切如常。雨还在下。他立刻抓起手机。
通话记录里,下午三点零八分,与父亲的通话记录显示:接通,时长四分二十二秒。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翻看短信,发现自己“在四点左右”给主管发了一条措辞礼貌但急切的消息,说明家中急事,需要请假提前离开,后续工作会熬夜补上。主管回复了“理解,保重”。
李维瘫坐在地上,手脚冰凉,却又感到一种灼热的兴奋。成功了?就这么简单?
他试着回忆“新的下午”。记忆有些混乱,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他似乎记得自己冲进医院,握着父亲的手说了很久的话,父亲的情绪稳定了很多;但同时,那个“原本下午在开会”的记忆也还在,只是褪了色,变得不真实。
他摇摇头,把这归咎于疲惫和压力。至少,父亲得到了安慰,而他的工作记录也没有瑕疵。完美的解决。
直到他准备睡觉,关灯时,耳后传来一阵细微的、陌生的刺痒。
他挠了挠,没在意。
第二天清晨,他在洗手池前洗漱。水声哗哗,他无意识地哼着歌,忽然,哼唱声里混进了一点别的东西。
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呻吟。虚弱,苍老,带着痰音。
李维猛地关掉水龙头,屏息倾听。
一片寂静。
幻听吧。他甩甩头,用毛巾擦脸。毛巾摩擦过耳后时,那刺痒感又来了,而且更明显。他侧过头,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拨开耳后的头发。
在耳廓后方,发际线的边缘,皮肤上出现了几道极其细微的、平行的褶皱。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微微泛红,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抓挠过后留下的痕迹,又像是初生的、还未张开的鳃裂。
他用手摸了摸,触感有些异样,比周围皮肤更凉,更粗糙。
“大概是过敏,或者没睡好。”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努力压下心头那丝不安。
镜子里的他,点了点头,动作流畅。
但李维总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在点头之前,似乎有零点几秒的停顿。眼神也似乎更深一些,正静静地,观察着镜外的他。
二、鳃与声
晋升评审会异常顺利。
李维的准备原本就充分,加上“新的记忆”里他昨天下午安抚了父亲,心态似乎也更稳了些。汇报时条理清晰,面对提问反应敏捷。他看到了总监赞许的目光,也看到了竞争对手王磊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郁。
中场休息,李维走进洗手间,用冷水冲脸。抬起头,镜中的自己眼中有血丝,但精神尚可。他呼出一口气,白雾蒙在镜面上。
就在雾气将散未散的瞬间,他好像看到镜中自己的耳后,那几道褶皱……轻微地张合了一下。
像呼吸。
他猛地贴近镜子,雾气彻底消散,镜面清晰。耳后的皮肤平整,只有那几道淡淡的红痕。他死死盯着,足足一分钟,没有任何动静。
“压力太大了。”他低声自语,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下午回到工位,他开始整理会议纪要。办公室里嘈杂,键盘声、电话声、低声交谈声混在一起。就在这片嘈杂深处,那虚弱的呻吟声,又来了。
这一次更清晰。不再是遥远的背景音,而是贴着他的右耳响起,仿佛有人就侧躺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痛苦地喘息。
李维僵住了,缓缓转过头。
旁边的工位空着,椅子整齐地推在桌下。
但呻吟声持续着,时断时续,带着老人特有的、无助的腔调。和他父亲病重时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捂住右耳,声音消失了。松开手,声音又隐隐传来。不是通过空气震动,更像是直接响在他的颅骨里,或者……响在他耳后那新生的、诡异的器官里。
这是第一次用药的“代价”?不是失去什么,而是多出了什么?多出了一个时刻提醒他“不孝”的、听觉上的寄生体?
他强行镇定,把耳机音量开到最大,用激烈的摇滚乐盖过一切。有效,但耳机一摘,那声音便如影随形,尤其在安静时、在他想到父亲时,变得格外清晰、哀怨。
晚上去医院,父亲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但看到李维,眼神有些迷茫。
“小维啊,”父亲慢慢地说,“你昨天下午……是来了吧?我怎么记得,又好像没记得……这脑子,不中用了。”
“来了,爸,我来了。”李维握住父亲的手,手心出汗,“您别多想,好好休息。”
父亲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最后落在他的耳朵附近,眉头微微蹙起,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困惑的东西,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疲惫地闭上了眼。
离开医院时,那呻吟声暂时减弱了,变成了细微的、类似耳鸣的嗡嗡声。
李维知道,他需要更多的“药效”。父亲的手术费,晋升后的薪水,这些现实的压力,比耳后的异样和脑中的幻听更迫在眉睫。
古籍的警告在脑海里浮现——“服之如饲心魔”。他当时以为“心魔”是比喻,是夸张。现在,他触摸着耳后那冰凉粗糙的褶皱,听着脑海里父亲挥之不去的呻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饲”这个字的含义。
他是在喂养。用药丸喂养某个东西。而那东西,已经开始生长。
但他停不下来。
深夜,他再次翻开手机里那份古籍扫描件。这一次,他注意到“栖云子”批注旁,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与污渍融为一体的注脚:
“念具其形,初寄于窍,渐蚀其骨,终夺其舍。”
念具其形……初寄于窍……
他的目光落在“窍”字上,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耳后。
三、键骨
第二次用药前,李维犹豫了很久。
耳后的褶皱没有消失,偶尔的刺痒和张合感提醒他它的存在。脑中的呻吟声成了他独处时的背景音,像一根细细的针,持续刺扎着他的神经。
但他需要赢得晋升。他需要那份涨薪来填补父亲手术费的巨大缺口。
他选择了“后悔”更近期、也更具体的一件事:昨天中午,他在食堂遇到了王磊。对方看似闲聊,实则句句带刺,炫耀手头项目,暗讽李维只知道埋头苦干。李维当时憋着一口气,没能有效反击,回来后越想越窝火,影响了下午的状态。
他希望修改那个时刻的自己——更机敏,更强势,甚至能反过来让王磊难堪。
这一次的“悔事”写得更详细,烧成灰时,那股松针混合骨灰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药丸成型时,幽蓝的冷光闪烁了两次。
吞下药丸的瞬间,除了熟悉的苦涩铁腥,李维感到一股热流猛地涌向自己的右手,尤其是食指和中指。指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钻探、重塑。
第二天,晋升结果公布:李维成功晋升高级项目经理。
喜悦是短暂的。很快他就发现,右手的异样不是错觉。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活动不再那么灵活,尤其是弯曲时,有种轻微的滞涩感。指腹的皮肤变得异常干燥、坚硬,纹理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光滑而苍白的质感,像是涂了一层极薄的哑光塑料。
他敲击键盘时,声音变了。不再是柔软的肉垫触碰塑料的闷响,而是清脆、短促的“嗒、嗒”声,与他工位上那台老式机械键盘的声音,越来越像。
有一天,他无意中看到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当他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敲击桌面时,倒影中的那只手指,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竟隐隐反射出类似ABS键帽的那种微光。
这不是皮肤病。这是……材质的转变。
与此同时,他对电子屏幕产生了一种畸形的依赖和烦躁。工作离不开电脑是正常的,但现在,一旦视线离开屏幕稍久,他的右手就会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食指和中指会无意识地做出敲击的动作,在空气里,在腿上,在任何平面。只有将手指放回键盘,开始敲打,哪怕只是无意义的乱敲,那股躁动才能平息。
仿佛这两根手指,已经被“职业性的悔恨”改造,变成了只为敲击、输入、工作而存在的工具。它们渴求与键盘接触的触感和声响,那是它们存在的意义,也是它们对李维“职场懦弱”的永恒抗议和修正。
他把手藏进口袋,但指尖摩擦布料的声音,也渐渐带上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嗒嗒”声。
古籍上的字句跳入脑海:“渐蚀其骨”。
原来不是比喻。是真的在侵蚀,在改造。把活生生的指骨和血肉,朝着他后悔时想象中那个“更成功、更锐利”的职场形象,进行强制性的、物化的扭曲。
某次项目会议,他发言到一半,右手习惯性地挥动以加强语气。阳光从百叶窗缝隙射入,正好照亮他的手指。坐在对面的女同事忽然愣了一下,目光在他手上多停留了几秒,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仿佛在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
李维立刻将手收到桌下,掌心冰凉,全是汗。
他知道,变化已经开始从“自我感知”向“被他人隐约察觉”蔓延了。
四、灰烬与价签
第三次用药,是为了钱。
父亲的手术费像一座山。晋升加薪能解决一部分,但还有不小的缺口。李维后悔一年前一个朋友拉他投资一个小项目时,他因为保守拒绝了。后来那项目赚了不少。
他知道这次“后悔”的时间超出了“当日”,但他已经顾不上了。耳后的鳃、手上的键骨都在证明,这药的力量远超字面规则。它响应的是“悔意”的强度,而非时间的远近。
他写下悔事,烧成灰。这一次,柏纸燃烧的火焰,隐约呈现一种黯淡的金属色。药丸成型时,那幽蓝冷光持续了数秒,才不甘心地没入深褐色的丸体。
药效来得很快。几天后,一个几乎遗忘的远房亲戚忽然联系他,说手头有笔闲钱,听说他父亲生病,主动提出借给他一笔钱,利息很低,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逻辑上有些牵强,但在“药效”修订过的现实里,一切顺理成章。
副作用也来得更猛烈、更诡异。

首先,他频繁地感到口袋里有异物感。掏出来的,总是一些细碎的、无法辨认的灰褐色渣滓。像是被碾碎的干枯植物,混合着极细的沙砾,有时还夹杂着一点闪光的、类似云母或劣质金属光泽的碎屑。
他清理掉,第二天,口袋里又会出现。不多,但源源不断,仿佛他的口袋连接着一个不断产生垃圾的异次元。这些“灰烬”干燥,冰冷,没有任何气味,捏在指间(那两根键骨指触感尤为麻木)会轻易散开。
接着,这些灰烬开始出现在他生活空间的角落里。书架底层,床脚与地板的缝隙,甚至枕头下面。它们悄无声息地堆积,不引人注目,但李维知道它们在那里——那是他“错失财富的悔恨”被药力催化后,产生的实体残渣。是“假如成功”这个美妙气泡破灭后,留下的毫无价值的废墟。
更可怕的是认知上的侵蚀。他发现自己对数字、价格、金额变得极度敏感。看到任何商品,脑海里会立刻跳出估价;听到别人的收入,会下意识换算成年薪、时薪;甚至看到夕阳的美景,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片 view 的楼盘该多贵”。
与此同时,他对“价值”的理解却越来越狭隘。母亲熬了几个小时送来的汤,他第一反应是计算食材成本和时间成本。陈雨送他一条手织的围巾,他摸着那柔软的羊毛,想的却是“这牌子的线多少钱一团,她织了多久,折算成工时费是否划算”。
感情、关怀、心血,这些无法量化的东西,在他的认知里迅速褪色、贬值。世界在他眼中,逐渐变成一个由明码标价和投资回报率构成的冰冷表格。
有一次,他陪精神稍好的父亲在楼下散步。父亲指着花坛里新开的花,难得露出点笑容:“这花儿开得好,看着心里舒坦。”
李维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看到那些鲜艳的花朵,脑子里冒出的却是:绿化维护成本,花卉市场价格,物业费中园艺支出的占比……
他悚然惊醒,背心渗出冷汗。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走神和僵硬,笑容慢慢淡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种李维读不懂的、深沉的悲哀,仿佛透过儿子陌生的眼神,看到了某种正在蔓延的、比疾病更可怕的东西。
“小维,”父亲轻声说,拍了拍他的手背,那手背皮肤松弛,带着老人斑,却温暖,“别光想着钱。有些东西,钱买不来,也算不清。”
李维喉头哽住,点了点头。他感到耳后的褶皱在微微发痒,右手的键骨指僵硬地蜷着,口袋里那些冰冷的灰烬似乎又多了些。
古籍最后那句警告,像丧钟一样在他心里震响:
“孽满则噬主,无可逆转。”
孽,正在生长。而他,正在一点点,变成孽的宿主,乃至养分。
五、巢穴
第四次用药,李维已经不太记得具体是为了修改哪件“悔事”。
可能是某次对陈雨不耐烦的口气,可能是某个工作细节的疏忽,也可能只是累积的压力和绝望需要一个出口。悔意太多,像藤蔓缠绕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药丸成了唯一的麻醉剂和兴奋剂,短暂地给他一种“还能补救”的幻觉。
这一次,服药后的反应前所未有地剧烈。他吐了,吐出一些粘稠的、深色的、带有金属碎屑的液体。剧烈的头痛持续了整晚,像有电钻在太阳穴轮流作业。
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对食物的味道变得极其迟钝。咸、甜、酸、苦,都隔着一层膜。只有一种味道异常清晰——铁锈味。白开水有铁锈味,米饭有铁锈味,连呼吸的空气里,都带着那股冰冷的、血腥的甜腥气。
他的身体,正在从内部被“改造”,以适应那些滋生的“孽”。
耳后的褶皱更明显了,颜色变成暗红色,在某些角度光线下,甚至能看到内部细微的、类似血管的脉络。父亲呻吟的低语不再是断续的,它成了一段循环播放的、带着焦急和失望的背景音:“小维……小维你怎么不接电话……小维……钱不够啊……小维……”
右手的变化蔓延到了整个手掌。掌心皮肤变得坚硬,纹路扭曲,形成一种类似劣质电路板印刷的杂乱图案。五指的活动越来越不协调,键骨指完全僵化,其他手指也变得笨拙,但唯独敲击的动作异常精准、有力。
财富的灰烬不再满足于角落。它们开始在他常坐的椅子下方、床边凝结,形成一小片一小片黯淡的、类似沥青或金属熔渣的硬块。有一次他赤脚踩到,那冰冷、粗糙、带着轻微吸附感的触感,让他恶心得差点呕吐。
镜中的自己越来越陌生。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眼神空洞,眼白布满细密的血丝。耳后的异样无法完全用头发遮住。最让他恐惧的是,镜子里的他,动作似乎总比他本人慢上极其细微的一拍。不是延迟,更像是一种……不情愿的模仿。有一次,他甚至看到镜中的自己,在他移开视线的一刹那,嘴角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他绝不会做出的、充满怨毒和疲惫的表情。
他开始避开镜子,避开一切反光表面。但那种被注视感如影随形。
公寓不再是一个住所,而像一个正在被某种异物缓慢侵蚀、同化的巢穴。空气里总飘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焦苦气。夜晚,各种细微的声响交织:耳畔的低语,手指无意识敲击床沿的嗒嗒声,角落里灰烬硬块偶尔发出的、极轻微的崩裂声。
李维知道,“孽”快要满了。他站在临界点上,能感觉到体内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在躁动、在生长、在试图接管。
陈雨打来电话,语气担忧:“李维,你很久没联系我了。叔叔怎么样?你声音怎么……”
“我没事。”他打断她,声音干涩沙哑,“就是累。最近……项目忙。”
“李维,别骗我。”陈雨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前天去你家楼下,看到你窗户一直黑着。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到底怎么了?我们见面谈谈好不好?”
“别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随即又放软语气,带着绝望的乞求,“小雨……别来。离我远点。我……我病了,会传染。”
不是传染病。是比那更可怕的,存在的畸变。
挂了电话,他蜷缩在沙发上,抱住头。耳边的低语声陡然增大,变成了嘈杂的争吵:父亲的声音,王磊的声音,陈雨的声音,还有无数个他自己的声音,在争论、指责、后悔、哀叹。
他想起了古籍上最后,也是最清晰的八个字:
“孽满噬主,人非人,物非物。”
他抬起自己那只半是血肉、半似工具的手,看着掌心扭曲的电路板纹路。又摸了摸耳后冰凉粗糙的“鳃”。脚下传来灰烬硬块冰冷的触感。
他是什么?
他还是李维吗?
或许,他早就不再是了。从吞下第一粒药开始,李维这个名字所指代的那个完整的人,就在一点点被分解、被替换。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还残存着些许自我意识的、由各种“悔恨实体”拼凑起来的、行走的巢穴。
六、饲魔人
最终的时刻,来得寂静无声。
没有电闪雷鸣,没有天地异变。只是一个普通的、阴沉的下午。李维坐在公寓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他已经无法出门了。
耳后的器官不再满足于细微的张合,它开始以一种缓慢而持续的节奏搏动,像一颗额外的心脏,泵送着冰冷的、不属于血液的液体。父亲的声音从低语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含混的呜咽,仿佛就贴着他的耳膜在哭。
他的右手,从手掌到小臂,皮肤的质地彻底改变了。光滑,苍白,冰冷,有着塑料和金属混合的怪异光泽。指关节完全不能弯曲,五指以一个固定的、微微内扣的姿势僵持着,唯有敲击反射异常活跃。手背上,那些电路板般的纹路清晰凸起,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紊乱的电流般的光丝偶尔窜过。
财富的灰烬硬块,已经从角落蔓延到了房间中央,与他身下的地板几乎融为一体,形成一片凹凸不平的、黯淡的“地貌”。它们不再冰冷,反而散发出一种微弱的、类似于电子设备过热后的焦糊味。
他的视觉开始出现重影和扭曲。看任何东西,除了物体本身,还会叠加一层虚幻的“价签”和“数据流”。看杯子,会看到“硅酸盐材质,批发价0.8元”;看窗外飞过的鸟,会看到“碳水化合物及蛋白质组成,代谢速率估算……”;看自己的手,会看到一连串滚动刷新的、无法理解的错误代码。
各种声音在他颅内轰鸣:父亲的呜咽,键盘的敲击(来自他自己的手和幻觉),数字计算的嘀嗒声,还有无数个“假如”版本的李维在争吵、辩论、懊悔。
自我,像沙堡一样在崩溃。
他艰难地挪动到书桌前,用那只尚且能勉强握笔的左手,颤抖着,在那本打印出来的《异疾方补遗·癸亥本》的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下:
“方成。人悔,药饵,孽生。今我即方,我即悔,我即孽。勿寻。”
笔迹歪斜,深褐色的墨水(是他用最后一点药渣混合墨水调的)晕开,像干涸的血。
停笔的刹那,体内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异样感、所有的痛苦,达到了一个顶峰,然后……忽然沉寂了。
不是消失,是融合。
他感到一种诡异的平静。那些滋生的“孽”——孝的焦虑、职场的扭曲、财富的饥渴、情感的麻木——不再与他对抗。它们就是他,他就是它们。一个由悔恨喂养出来的、完整的、自洽的新存在。
他慢慢站起身。动作不再滞涩,反而有种非人的、精确的协调。他走到门后的穿衣镜前——这是他很久不敢直视的东西。
镜子里,映出的已然不是人。
那是一个保持着大致人形的集合体。头部低垂,耳侧是暗红色搏动的器官;一只手臂是苍白僵硬的工具形态,指尖在无意识地轻微震颤,敲击着空气;身体的轮廓模糊,似乎笼罩在一层不断飘落又不断凝结的灰色尘埃里;周身的空气微微扭曲,散发出铁锈、焦苦与微弱臭氧的混合气味。
它的眼睛……没有焦距,却仿佛映照着无数快速滚动的数字与符号的虚影。
镜中的存在,与镜外的李维,对视着。
然后,李维——或者说,那个曾经是李维的意识——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需求”。不是饥饿,不是渴,而是一种需要“完成”、需要“印证”、需要“汲取更多养料”的冲动。
它需要去见父亲,去验证“孝”的焦虑是否已被完美固化。
它需要回到公司,去让那工具般的手臂在真正的键盘上敲击出“成功”的代码。
它需要接触金钱,去感受财富灰烬与现实货币之间的冰冷共鸣。
它……需要继续“存在”,以这种形态。
于是,它转过身,动作平稳却怪异,走向紧闭的公寓门。
门把手在它那只尚存些许血肉质感、却异常冰冷的左手触碰下,无声旋开。
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线泼洒在它身上,清晰地照亮了所有非人的细节。
楼下传来孩童的嬉笑声,邻居开门取外卖的对话声,电视新闻的播报声——那是鲜活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声音。
而它,这个由无数“如果”和“后悔”喂养成的怪物,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适应这熟悉又陌生的光明与喧嚣。
然后,它迈出了门。
步伐稳定,方向明确,走向电梯,走向那个它曾属于、如今却只能以异类身份去“履行”和“印证”的世界。
门在它身后,缓缓自动关上。
咔哒一声轻响。
锁死了。
尾声:空屋
一周后,陈雨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李维的公寓门。
屋里异常整洁,整洁到空洞。所有个人物品——衣服、书籍、电脑、照片——都不见了。地面光洁,角落无尘,连空气都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金属和尘土混合的气味,很快就被窗外涌进的风吹散。
仿佛这里从未有人长期居住过。
她心里发慌,喊了几声李维的名字,只有空洞的回音。
最后,她在空荡荡的书桌上,看到了唯一留下的东西:一本用透明文件袋装着的、打印粗糙的古籍复印件。封面上是《异疾方补遗·癸亥本》。
她颤抖着手打开。
纸张上有污渍,有虫蛀的模拟痕迹,还有朱砂批注。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晦涩的文字,最终停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
那里,有一行新鲜的、深褐色的字迹。墨迹浓稠,边缘微微晕开,像干涸的血,又像铁锈。
“方成。人悔,药饵,孽生。今我即方,我即悔,我即孽。勿寻。”
“——饲魔人 绝笔”
“饲魔人……”陈雨喃喃念出这个称呼,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抬头,环顾这间过于干净、干净得不留一丝人气的屋子。
窗外的阳光很好,楼下街道车水马龙,生活的声音隐约传来。
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但就在这一片正常的喧嚣和光亮中,陈雨忽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毫无来由的直觉——
有什么东西。
刚刚,就在她开门前,或者就在她低头看字的某一瞬间。
有什么东西,从这间屋子里离开了。
或者,正以一种她无法理解、无法察觉的方式,依然“存在”于此,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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