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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十二年，深秋。

洛阳城外的官道，被染成了泥泞的暗红色。

李世民勒马立于高坡，玄色披风在带着焦糊味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他今年刚满十八，面容尚有几分少年人的清俊，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沉淀的东西，已远超这个年纪应有的重量。

他身后是三千精锐骑兵，清一色的玄甲，肃杀如林。这是父亲唐国公李渊交给他统领的太原留守府亲军，奉命前来洛阳“协防”——名义上是协助越王杨侗，实则是李渊在天下将倾时，埋下的一枚暗子。

“将军，前方……”副将刘弘基策马上前，声音低沉。

李世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看见了。

官道两侧，歪歪斜斜立着数百根木桩。每根木桩上都绑着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大多已经死了，尸体在秋风中微微摇晃。少数还活着的，发出断续的、不成调的呻吟。

木桩下，插着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朱砂潦草地写着：“逃役者，斩。”

“是运河逃役的民夫。”李世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陛下三征高句丽，河南、河北丁壮十不存一。开永济渠，又征发百万。这些人……只是受不了了，想回家看看妻儿。”

刘弘基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远处烟尘扬起。

一队隋军骑兵呼啸而来，约莫百人，盔甲鲜明。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校尉，他瞥了眼木桩上的“成果”，似乎颇为满意，随即目光扫向李世民这支部队。

“哪部分的？”校尉勒马，态度倨傲。

李世民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校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随即注意到李世民身后那三千玄甲骑兵的肃整军容，以及那面“唐”字大旗，脸色微变：“原来是唐国公的人……末将王仁，奉左骁卫大将军令，清剿运河沿线逃役刁民。职责所在，将军勿怪。”

他说着，目光却飘向李世民马鞍旁挂着的一卷书——《孙子兵法》。书页边缘，沾染着不知何时留下的、已经发黑的血迹。

“清剿完了？”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这片完了。”王仁咧嘴，露出黄牙，“还有几个庄子，据说藏匿逃役者。末将这就去……”

“不必去了。”李世民打断他。

王仁一愣。

李世民缓缓策马，走到一根木桩前。那上面绑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少年睁着眼，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唇翕动，像是在喊“娘”。

李世民伸出手，轻轻覆在少年额头。

少年最后一丝气息，断了。

王仁皱眉：“将军，这些刁民……”

“我说，”李世民转过头，目光如冰，“不必去了。”

那一瞬间，王仁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仿佛被某种洪荒猛兽盯上。他下意识地想要拔刀，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不只是他，他身后的百名骑兵，连同战马，全都僵在原地，如同泥塑。

李世民收回目光，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

王仁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慌忙带人打马离去，连头都不敢回。

“将军，”刘弘基低声道，“那王仁是宇文家的人，恐怕会去告状。”

“让他去。”李世民声音淡漠，“宇文阀……活不了多久了。”

他不再看那些木桩，调转马头：“传令，就地扎营。明日清晨，入洛阳城。”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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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李世民独自一人，站在营帐外的山崖边，遥望洛阳城的方向。

那座天下雄城，此刻在他眼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景象。

寻常人看不见，但李世民自幼便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气。

人的气，地的气，城的气，国的气。

此刻的洛阳城上空，本该是象征着大隋国运的“玄黄龙气”，却已溃散得不成形状。那曾经辉煌磅礴的金色龙影，如今只剩残破的躯壳，浑身缠绕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黑红色怨气。

那是无数死在征伐、徭役中的百姓，凝聚的怨。

怨气如潮，正从四面八方涌向洛阳，蚕食着最后一点国运。而洛阳城中，还有几道相对凝实的气柱，颜色各异——那是盘踞在城中的各大门阀世家，他们的“香火家运”虽也受影响，却仍勉强自保。

其中最强盛的一道，呈深紫色，隐隐有猛虎虚影咆哮——那是宇文阀。

次之的几道，或青或赤，分别是独孤阀、元阀、李密等人。

而最微弱的，是一道淡金色的、几乎要被怨气淹没的气柱，来自城东的越王府——象征着隋室最后的正统。

“龙气将崩，百兽争食……”李世民喃喃自语。

这是他的秘密。从记事起，他就能看见这些“气”。起初他以为所有人都能看见，直到五岁那年，他指着父亲李渊头上淡红色的“家运”问那是什么，李渊大惊失色，严厉告诫他此事绝不可对外人言。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极其罕见的天赋——“天生灵眸”，能观气运。父亲为他寻来一些残缺的古籍，他才勉强知道一些概念：气运、香火、命格。

但更深的东西，无人能教他。

他只能自己摸索。

比如现在，他看到洛阳城上空，除了那些世家门阀的气柱，还有几缕极为飘渺、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的“清气”，在怨气潮汐中游走不定。那些清气看似微弱，却极为坚韧，怨气无法侵蚀分毫。

那是什么？

李世民正凝神观察，忽然，他瞳孔一缩。

只见一道清气从洛阳城中飘出，以极快的速度朝他这个方向飞来。清气之后，紧追着三道浓稠的黑红色怨气，形如鬼爪，带着刺耳的尖啸。

那清气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光芒黯淡，飞行的轨迹也开始摇晃。

李世民眉头微皱。

他本不欲多事。这天下将乱，每日都在死人，他救不过来。

但那道清气飞过他头顶时，忽然一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笔直地朝他坠落下来！

李世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清气已落在他身前丈许处，化作一个浑身是血的道人。

道人看起来三十余岁，道袍破碎，胸口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伤口处黑气缭绕，不断侵蚀着血肉。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李世民时，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你……你能看见我？”道人嘶声问。

李世民沉默。

“天生灵眸……天生灵眸！”道人激动起来，咳出几口黑血，“贫道……太上道宗外门执事，玄尘。被叛徒所害，逃至此地……小友，你既能观气，可知此世真相？”

李世民心中一震：“什么真相？”

玄尘惨笑，指着洛阳城上空那溃散的龙气：“你看那大隋龙气，为何崩得如此之快？真以为是杨广一人之过？”

不等李世民回答，他便自顾自说道：“是有人在……养龙，又屠龙！”

“隋文帝时，有人暗中助推，助其一统天下，凝聚空前国运。至杨广时，又诱其穷兵黩武、大兴土木，耗尽民力国运，催生出这滔天怨气……待龙气彻底崩溃、怨气沸腾到极致时，便是收割之日！”

“收割？”李世民捕捉到这个诡异的词。

“收割气运，收割这亿万万生灵在绝望中爆发出的最精纯的念力！”玄尘眼中满是恐惧，“这是一场持续了三百年的……圈养！我们这个世界，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牧场！”

李世民脊背发凉：“谁在收割？”

“太上道宗……不，不完全是，是宗内一部分人，他们自称‘收割者’……”玄尘的声音越来越弱，“小友，你身负……潜龙金运，虽微弱，却纯粹……他们迟早会找到你，你……要么成为他们新的‘龙种’，被养肥了再杀……要么……”

他猛地抓住李世民的衣角，用尽最后力气：“要么，就走出一条他们从未见过的路！打破这该死的轮回！”

话音未落，那三道追来的黑红怨气已至，化作三个模糊的、散发阴冷气息的身影。

玄尘惨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枚残破的玉简，塞进李世民手中：“这是《观运法》残篇……以及我记录的一些秘密……小友，好自为之……”

说完，他竟主动扑向那三个黑影！

“爆！”

玄尘低吼一声，整个身体骤然化作刺目的青光，轰然炸开！

那三个黑影发出凄厉的尖啸，在青光中扭曲、消散。

冲击波横扫而过，李世民被震得连退数步，气血翻涌。待尘埃落定，玄尘原先所在的地方，只剩一片焦黑，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而那枚玉简，静静躺在地上，散发着微弱的温润光泽。

李世民缓缓上前，捡起玉简。

入手微凉。玉简表面刻着古老的云纹，中心处有两个小字——观运。

他注入一丝意念。

轰！

大量的信息涌入脑海：气运的层次（白、红、青、紫、金）、观气法门、简单的聚运之术、以及一些残缺的记录，关于“宗门”、“世家”、“王朝”三条截然不同的超脱之路……

还有一幅恐怖的画面：星空中，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下方一个繁荣的文明世界。而后，文明崩溃，无数光点从破碎的世界中升起，被那眼睛吸收。

画面旁有一行小字：纪元收割，三百年一循环。

李世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当他再次睁眼时，眸子里所有的犹豫、怜悯、茫然，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某种冰冷的、坚定的东西。

他看向洛阳城，看向那溃散的龙气，看向那几道游弋的清气，看向那些在怨气中勉力支撑的世家气柱。

“养龙？屠龙？”

李世民低声自语，将染血的《孙子兵法》从马鞍旁取下，轻轻摩挲着书页上那抹陈旧的血迹。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时留下的。那年他十六岁，随父亲救援被突厥围攻的马邑。那一战，他亲手斩杀了第一个人，敌人的血溅在随身携带的兵书上。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个世道，靠怜悯救不了。

现在，他又知道了一件事——

这个世道，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得多。

“既然你们把世人当牛羊……”

李世民翻身上马，望向北方，那是太原的方向。

“那我，便做那个……牧羊人。”

他调转马头，玄色披风在夜色中扬起。

身后，洛阳城上空，怨气如海，龙气哀鸣。

而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正艰难地撕裂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