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的甜腻还黏在齿间,我已经拐进一条背阴小巷。巷尾是家棺材铺,天刚亮就卸了门板,老木匠正弓着腰刨一块薄板。
“姑娘订的寿材好了?”他头也不抬。
“要最薄的杉木,不用漆。”我摸出碎银放在刨花堆上,“午时前送到侍郎府西角门,就说是给二姑娘备的。”
老木匠手顿了顿,抬眼打量我——道袍、血污、跛脚,还有一双太清醒的眼睛。他没多问,只点头:“薄板不隔音,姑娘想清楚了?”
“就是要不隔音。”
我转身离开,脚踝的肿已蔓延到小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瓷上。但不能停,沈清瑶被灌哑药,王若眉下一步要么灭口,要么栽赃——或者两者同死。
从暗渠回府最近,但那里可能有埋伏。我绕到后街,翻墙跳进一户染坊后院,靛蓝的布匹晾了满院,正好藏身。刚蹲下,就听见墙外脚步声匆匆而过,是侍郎府护院的靴子声。
“分三路!大小姐可能躲染坊这片!”
“老爷说了,抓活的!”
“王夫人加十两赏银!”
我屏息,等脚步声远,才从布匹间隙钻出。染缸还冒着热气,我舀一瓢冷水浇在脚踝,刺骨的凉意压下些疼痛,然后撕下道袍另一条下摆,紧紧缠住肿处。
染坊侧门通着一条臭水沟,沿沟走半里,能绕到侍郎府后厨的潲水口。前世我被关祠堂饿了三日,就是扒开潲水口的栅栏钻出去,偷馒头铺的剩馒头。
栅栏还在,铁条锈蚀得厉害。我咬牙用力,锈铁吱呀一声被掰弯,刚刚钻进半个身子。污臭扑面,我闭气往里爬,手肘膝盖蹭过黏腻的污泥,脑子里却异常清明:
王若眉此刻应该在沈清瑶房里,灌了哑药,接下来就是“病重不治”。薄棺材午时送到,傍晚就该“发丧”。
父亲呢?他昨夜在祠堂撞见沈清瑶发疯,今天又闹出我失踪,必定焦头烂额。但以他的性子,会先稳住局面——王家的人最近要来,不能出丑。
所以我还有半天时间。
从潲水口爬出来,是后厨堆放柴火的夹道。两个烧火丫鬟正偷懒嗑瓜子,见我滚出来,吓得瓜子撒了一地。
“大、大小姐?”
“闭嘴。”我撑起身,污水顺衣角往下滴,“去烧热水,我要沐浴。有人问起,就说我从祠堂偷跑出来,在柴房睡了一夜。”
丫鬟哆嗦着去了。我扶着墙挪回自己院子,沿途遇见两个婆子,见我这副模样都低头快步走,没人敢拦。
院子已被翻得乱七八糟,沈清瑶的人搜过后还没收拾。我反锁房门,脱了脏污道袍,从床底暗格里摸出干净衣裳换上,又取药膏敷脚踝。
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只有眼睛亮得灼人。我盯着镜中人,一点点擦去脸上的香灰和血污。
前世这时候,我在干什么?
——跪在祠堂,膝盖磨破,心里还存着侥幸,以为父亲会心软,以为王若眉会留情。然后等来一碗毒药,等来沉塘的麻绳。
镜面突然模糊,我抬手一抹,是泪。但很快又笑了,笑得肩膀发抖。
哭什么?该哭的是他们。
热水抬进来,我整个人浸进浴桶,滚烫的水包裹住冰冷肢体,疼痛和疲惫一起涌上来。我咬住手腕,没出声,直到血腥味在舌尖漫开。
沐浴更衣,重新绾发。铜镜里又是那个木讷寡言的林家嫡女,只有眼神藏不住——太亮,太静,像结冰的湖面。
“大小姐。”门外丫鬟怯声,“老爷请您去书房。”
来了。
我推门出去,阳光刺眼。脚踝还疼,但步子稳,一步一步穿过回廊。沿途丫鬟仆妇偷眼打量,窃窃私语像潮水,在我身后涌起又退去。
书房门虚掩,我叩门。
“进来。”
林侍郎站在窗前,背对着我。晨光给他肩头镀了层金边,但背影绷得紧,像拉满的弓。
“父亲。”我屈膝行礼,牵动脚踝,疼得眉心一跳。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我脸上,又移向我脚踝——裙摆下肿痕明显。
“去哪了?”
“祠堂太冷,女儿去柴房躲了一夜。”我垂眼,“今早才醒,怕父亲责罚,不敢声张。”
“柴房?”他声音听不出情绪,“护院搜了三遍柴房。”
“女儿躲在空水缸里。”我早有准备,“缸口盖着破席,许是没瞧见。”
沉默。书房里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在人心上。
许久,他叹口气:“坐下吧。”
我挪到椅边,没坐实,只挨着边。
“清瑶疯了。”林侍郎揉着眉心,眼下青黑,“大夫说是失心疯,灌了药也不见好,满嘴胡话。”
我没接话。
“她嚷嚷说,你不是她姐姐。”他抬眼,目光如刀,“还说她娘……也不是她娘。”
我手指抠进掌心。果然,沈清瑶把信的事说了。
“女儿听不懂。”我抬眼,眼神要木,要钝,要像前世那个任人揉捏的傻子,“妹妹怕是魔怔了,前几日还说我床底藏巫蛊娃娃,结果搜出个粗麻布的——咱们府上丫鬟都不用那种线。”
林侍郎盯着我,像在辨认这话的真假。许久,他摆摆手:“罢了,你回去吧。这几日少出门,宫里要来人。”
“宫里?”
“王皇后身边的嬷嬷,来查看几位适龄千金的品行。”他语气平淡,但每个字都沉,“十日后宫宴,太子要选侧妃。名单上有你。”
我心头一凛,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惶恐:“女儿、女儿怕伺候不好……”
“没让你伺候。”他打断,转身望向窗外,“只是走个过场。你病弱,性子闷,选不上的。”
最后那句,像叹息,又像警告。
我屈膝告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开口:
“若眉这几日心口疼,你若有空,送些安神香囊过去。”
“是。”
门在身后合拢。我站在廊下,阳光晒得人发晕。脚踝的疼一阵阵往上窜,但我脑子清醒得像冰水浸过。
王皇后派人来,是真的选侧妃,还是借机查探什么?
林侍郎那句“走个过场”,是真心想让我落选,还是故意说给可能藏在暗处的人听?
还有沈清瑶——灌了哑药,但没死。王若眉留着她,是要榨干最后一点用处?
我慢慢往回走,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也踩在棋格上。
回到院子,丫鬟已收拾得差不多。我支开她们,从妆匣底层摸出个小瓷瓶。瓶里是朱砂混着公鸡血、坟头土调成的印泥,专用来拓印。
摊开油纸,把虎符按上去。青铜纹路在朱砂里清晰显现:“镇北”,背面光滑无字。
我又翻出苏明真给的招魂符,黄符上的咒文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透着邪气。这种符不是正统道家的东西,更像苗疆巫蛊的路数。
王皇后身边的老嬷嬷,为什么会用苗疆的招魂符?
窗外忽然扑簌簌响,一只灰鸽子落在窗台,脚上绑着细竹管。我解下竹管,倒出卷成小条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已备。”
没落款,但字迹我认得——是赵谨言。
我把纸条凑到烛火上烧了,灰烬撒进花盆。然后研墨铺纸,提笔写方子:三七、丹参、冰片、麝香……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但分量微妙,多一钱则躁,少一钱则滞。
写完方子,我唤来丫鬟:“照这个去抓药,三份。一份送去继夫人院里,就说我孝心;一份煎了,我自用;另一份……”我顿了顿,“送去西厢房,给二姑娘安神。”
丫鬟应声去了。我坐回窗边,看日头渐渐爬高。
午时前,棺材铺的薄棺果然送到。管家来问如何处置,我只说:“放二姑娘院里吧,冲冲晦气。”
棺材抬进西厢房时,里头传来砸东西的声响,还有沈清瑶被掐住脖子似的呜咽。很快又静了。
我坐在廊下捣药,石臼撞着石杵,一声一声,沉闷而规律。
未时,王若眉院里传来消息,说继夫人用了我的安神香囊,心口疼缓解不少,午睡踏实了。
申时,我那份药煎好送来。我当丫鬟面喝了一半,另一半偷偷倒进花盆。
酉时,西厢房突然炸开尖叫。
“死人啦——二姑娘没气啦——”
我放下药杵,起身,整理衣襟裙摆,然后一步一步朝西厢房走。
院子里已围了不少人,薄棺盖开着,沈清瑶躺在里面,脸色青白,唇色发紫。王若眉瘫坐在旁,哭得撕心裂肺:“我的瑶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大夫蹲在棺边,探了鼻息,又翻眼皮,最后摇头:“没救了,是心脉骤停。”
林侍郎匆匆赶来,看了眼棺材里的女儿,又看了眼哭晕过去的王若眉,脸色铁青:“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就刚才。”丫鬟哆嗦,“二姑娘一直闹,夫人让喂了安神药,好不容易睡下……谁知一觉就、就……”
“安神药谁送的?”林侍郎猛地扭头。
所有目光投向我。
我慢慢跪下,额头触地:“药是女儿送的,方子在此。”我从袖中抽出药方,双手呈上,“都是寻常安神药材,女儿自己也用着。”
大夫接过方子细看,眉头皱紧又松开:“方子……倒是没问题。”
“那瑶儿怎么会——”王若眉突然扑过来,抓住我衣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恨她诬陷你,在药里下了毒!”
我任由她摇晃,声音平静:“药是丫鬟煎的,也是丫鬟送的。若母亲不信,可唤来对质。”
煎药的丫鬟很快被带来,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奴、奴婢是按方子煎的,三碗水煎成一碗,半点没敢错……”
“药渣呢?”林侍郎厉声。
“倒、倒潲水桶了……”
“去查!”
护院抬来潲水桶,大夫忍着恶臭翻捡药渣,一样样比对,最后摇头:“药材都对,分量也差不多。”
王若眉哭声一滞。
我抬起眼,看向棺材里的沈清瑶。她嘴唇的紫色正在消退,变成正常的灰白——是丁,我那份“安神药”里,多加了一味“睡美人”。这玩意儿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气息全无、脉象断绝,形同死人,但时辰一到自会醒转。
本来是为自己备的脱身之策,没想到先用在了沈清瑶身上。
“老爷!”王若眉突然指向我腰间,“那是什么?”
我低头,看见半块虎符不知何时从怀里滑出一角,青铜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满院死寂。
林侍郎盯着那虎符,瞳孔骤然收缩。他一步步走过来,伸手——
“父亲。”我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东西,是今早有人扔进我院子的。”
“谁?”
“女儿不知。”我垂眼,“但女儿认得,这是镇北侯府的东西。女儿不敢藏私,本想晚些交给父亲,谁知……”
我恰到好处地停住,剩下的话让听者自己琢磨。

林侍郎的手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拿也不是。虎符烫手,尤其在这个节骨眼——太子选妃,王家来人,镇北侯“重伤”,朝堂暗流汹涌。
“收好。”他最终收回手,声音发沉,“晚些送来书房。”
“是。”
王若眉还想说什么,林侍郎已拂袖:“够了!还嫌不够乱?把二姑娘……收殓了,等过了头七再下葬。”
棺材盖合上,钉死。沈清瑶被关进漆黑的杉木薄棺,要在里头躺满七天。
七天,有很多事发生。
人群散去,我独自站在暮色里。脚踝疼得站不住,我扶住廊柱,慢慢吸气。
“大小姐好手段。”身后忽然有人轻笑。
我猛地回头。
苏明真不知何时蹲在房顶上,道袍下摆晃荡,手里捧着个油纸包,正啃烧鸡。
“道长看戏看得可尽兴?”我冷冷道。
“尽兴尽兴!”她跳下来,右手在道袍上蹭蹭,“不过呀,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
“那‘睡美人’有个副作用。”她咧嘴,露出沾着肉丝的牙,“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人会做噩梦,梦见最怕的东西。”
我心头一沉。
“沈清瑶最怕什么?”
“怕黑,怕窄,怕被关着。”苏明真眨眨眼,“更怕她娘。”
话音未落,西厢房突然传来撞击声——咚、咚、咚,闷响,从棺材里传出来。
薄杉木不隔音,那撞击一声比一声急,像垂死挣扎。
然后是沈清瑶的哭喊,闷在棺材里,听不真切,但撕心裂肺:
“放我出去——娘——娘我错了——我不敢说了——我不敢了——”
我站在原地,听那哭喊渐渐弱下去,变成呜咽,最后只剩指甲刮挠木板的滋啦声。
暮色彻底吞没庭院。
苏明真把鸡骨头扔进花丛,拍拍手:“对了,赵谨言让我带句话。”
“说。”
“王皇后的人明早就到。来的不是普通嬷嬷,是她乳母的女儿,姓秦,在宫中掌管刑罚二十余年。”她凑近,声音压低,“这秦嬷嬷,最擅长让人‘自愿’说真话。”
我握紧虎符,青铜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还有呢?”
“还有,赵谨言让你小心井。”苏明真转身,蹦跳着走远,声音飘过来,“枯井底下,不止有信哦——”
我猛地看向西偏院方向。
枯井。
沈清瑶挖出的陶罐,只有信。
那底下……还有什么?
夜色如墨,我站在廊下,听棺材里的刮挠声渐渐停歇。
脚踝疼,心口也疼。但脑子清醒得像被冰水洗过。
棋盘上,又落了几颗子。
该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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