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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的叫声在山林深处荡开，像几粒石子投入粘稠的死水中。

陆玄明背靠的这棵古树，树皮皲裂如老人手掌，能摸到缝隙里干燥的苔藓屑。他闭着眼，耳中灌满的却并非风声林响，而是百里之内，无数细微“断裂”的声息。那是灵气脉络被强行扯断后，自然万物发出的、常人不可闻的哀鸣。三十亩灵田的枯萎只是水面上的涟漪，真正的震荡正在地层深处、根系末端、鸟兽肺腑间蔓延。

他喉咙发干，不是渴，是某种更深的、源自道源圣体本能的“饥渴”。那力量仍在自发运转，如同一个新生的脏器，不管不顾地要从这片衰朽天地里榨取养分。他必须用全部心神去压制，去约束那奔流的灰白气息，将它们牢牢锁在丹田一隅，像按住一头不安的幼兽。

“不能停。”他对自己说。青岚宗的警钟会引来搜查，更麻烦的是那些因灵气异动而感知到的、来自其他方向的晦暗窥视。黑水潭？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那是附近散修抱团的污浊之地，名声狼藉，像嗅到腐肉的鬣狗。

他撕下灰袍下摆一角，将散乱头发草草束起，又抓了把混着腐叶的泥土，在脸上、颈上胡乱抹了几道。杂役服太扎眼，他脱下来，反穿，露出里面更破旧的麻布内衬。做完这些，他才开始辨认方向。

青岚山向北，是莽莽苍苍的断云山脉支系，再往北，据说过了“死人涧”，就算出了大炎皇朝北境最边陲的管辖范围，是真正无法无天的混乱之地。没人会往那边追，因为灵衰期，死人涧附近的灵气紊乱狂暴，别说修炼，待久了都可能损伤根基。

那就是他的路。

他动了，脚步很轻，踩在厚厚的枯叶上，声音几乎被林间自然的窸窣盖过。但他每一步落下，周身三尺内，那些衰草的摇摆、虫蚁的爬行都似乎凝滞了一瞬，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让这一小片天地的“规则”变得沉重。

奔跑中，他开始尝试控制那奔涌的力量。不是驾驭，是“协商”。他“看”向一株从岩石缝里挣扎出来的矮松，意念微动，试图只抽取它周围最游离、最无主的一缕衰败之气。过程艰涩得像用绣花针去挑动千斤锁。大部分寂灭灵气依旧贪婪地扑向矮松本身那点可怜生机，他额头青筋迸起，强行扭转。

“嗤……”

矮松没枯死，只是最顶端的针叶黄了一圈。而他丹田内，只多了一缕发丝般的灰气。代价是剧烈的头痛，仿佛有锉刀在脑子里来回刮擦。

这不行。太慢，太耗神，动静也未必小。

他想起那株灵谷瞬间化为齑粉的景象，又想起化解王坤风刃时那种举重若轻的“归寂”。破坏与吞噬，似乎比精细的抽取更符合这力量的本质。但破坏，就要背负因果。

头痛愈发剧烈，身后远方的嘈杂声似乎近了些。他咬咬牙，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强行约束力量本身，而是将自己的“意念”附着上去，像给洪水划定一条狭窄的河道。目标不是任何生灵，而是空气中那些本就即将彻底消散的、最稀薄的残灵。

这一次，顺畅了些。

奔跑带起的风里，丝丝缕缕几乎看不见的黯淡光点被他身体掠过时“吸走”，汇入丹田。速度不快，但胜在持续，且……几乎没有引发更多的法则涟漪。就像从快要干涸的河床里，舀走最表面那层即将蒸发的水汽。

他渐渐摸到一点门道：这力量并非全然狂暴，它似乎能响应他意志的“指向”。关键在于，他的意志必须足够“清晰”，足够“坚定”，甚至要包含某种对天地规则的“理解”。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这种理解。

日头西斜，林间光线昏暗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只觉肺里火辣，腿像灌了铅。炼气二层的底子，实在太薄。若非道源圣体自发汲取的些许灵气撑着，他早已倒下。

前方传来水声，不大，淅淅沥沥。他精神一振，循声而去，在一片背风的山崖下，找到一道从岩缝渗出的细流，在下方汇成个脸盆大小的浅洼。

他扑到水边，捧起水喝了几口，冰冷刺骨，却让他昏沉的脑子清醒不少。水面映出一张沾满泥污、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脸。他掬水洗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

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水洼边缘，靠近潮湿岩壁的地方，生着一小丛“地衣藓”。那是一种最低等的灵植，在灵气尚可时，会泛起微弱的蓝光，如今却灰扑扑的。但在他的感知里，这一小丛地衣藓，与周围岩石、流水、空气之间，存在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平衡稳定的“气息交换”，形成了一个渺小却完整的循环。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片地衣藓。这一次，他没有试图抽取，而是将心神沉入那道源圣体带来的独特感知，去“观察”这个微小循环的构成，去“理解”那交换的韵律。

仿佛拨动了某个无形的弦。

他丹田内一缕寂灭灵气自发流转，透过指尖，极其温柔地渗入那个微小循环。没有破坏，没有掠夺。那缕灰白气息，如同一个好奇的访客，沿着循环的路径走了一圈，然后……带出了一些东西。

不是生机，不是灵气，而是一点点关于“湿润岩壁环境下的生命维系”的、模糊的“规则信息”。这点信息流入陆玄明识海，让他对周围环境的湿度、岩质、甚至水流中矿物的感知，骤然清晰了一丝。

同时，那丛地衣藓似乎……更鲜亮了一丁点？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而他身上，之前因掠夺灵谷而缠绕的一丝极其微小的因果阻滞感，竟随之松动，消散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陆玄明怔住了，手指停留在苔藓上。

偿还？

他想起那冰冷提示里的“天地因果”。难道，不仅仅是破坏欠债，如果他的行为，他的力量运用，能对天地万物、对某种自然循环有所“补益”或“促进”，就能抵消业债，甚至……获得某种“回馈”？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道，或许并非只有索取和逃亡一途。

咕噜……

肚子传来抗议声。饥饿感袭来，比头痛更实在。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几株挂着干瘪红果的灌木上。那是“酸棘”，果实又涩又硬，灵气全无，连野兽都不爱吃。

他摘了几颗，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酸涩的汁液让他皱了皱眉。一边吃，他一边继续感知四周。逃亡不能停，但或许，他可以在逃亡中，开始学习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如何运用这既像恩赐又像诅咒的天赋。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了山林。

青岚宗，灯火通明的执法堂。

王坤跪在堂下，脸色苍白地复述着白天的遭遇。堂上，坐着脸色铁青的执法长老和几位闻讯赶来的内门长老。传功长老赵守拙也在，他气息虚浮，显然闭关反噬不轻，此刻眼神阴沉得可怕。

“一个炼气二层的杂役，瞬间毁掉三十亩灵田，轻描淡写化去你的风刃，身法诡异莫测？”执法长老周淳声音冰冷，“王坤，你可知道欺瞒宗门是何罪过？”

“弟子不敢！句句属实！当时不止弟子一人看见，还有两位师弟……”王坤急声道。

“报——”一名执法弟子匆匆入内，“长老，初步查清！后山灵田尽毁，地气三年内难以恢复。此外，山门外围十七处小型灵眼同时枯竭，依附家族林家老祖遭阵法反噬重伤！百里内，所有低等灵植均有不同程度衰败迹象！据巡山弟子回报，西北方向，似有黑水潭活动的痕迹！”

堂上一片死寂。

“不仅仅是那杂役……”赵守拙嘶哑开口，手指无意识敲着椅子扶手，“如此大范围的灵气枯竭反噬……像极了某种霸道绝伦的吞噬魔功，或者……禁忌之宝出世。”

“查！”周淳霍然站起，眼中寒光四射，“发动所有外门弟子，持‘辨气罗盘’，搜山！重点排查西北方向，警惕黑水潭鼠辈！另，派人前往林家安抚，同时……问问他们，是否察觉其他异常。”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此事，暂不外传。尤其是‘灵眼齐枯’与林家老祖受伤之事，谁敢多嘴，门规处置！”

“是！”

众人领命而去。堂内只剩下周淳和赵守拙。

“赵师兄，你怎么看？”周淳问。

赵守拙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灵衰之末，什么牛鬼蛇神都可能冒出来。但若真是禁忌之物或魔功传人现世于我青岚宗地界……是劫，或许，也是缘。”

“缘？”

“找到他。控制他。或者……毁了他。”赵守拙眼中掠过一丝狠厉与贪婪交织的光芒，“总比落到黑水潭，或者其他宗门手里强。”

夜色中，无数火把亮起，如同一条条扭动的火蛇，钻入青岚山周边的山林。辨气罗盘指针细微的颤动，指引着方向。

而更远的北方，死人涧的方向，漆黑的山影如同匍匐的巨兽。涧水轰鸣的声音，即使在几十里外，也隐隐可闻。

陆玄明爬上一处高坡，回头望去，只见青岚宗方向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移动。他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和泥水，转身，面向北方那更深沉、更狂暴的黑暗，深深吸了一口冰凉且带着隐约狂暴灵气的空气。

前路未卜，追兵在后。

但他掌心，那缕偶然从地衣藓循环中获得的、带着湿润与坚韧意味的细微规则信息，正缓缓流转，带来一丝奇异的清凉与安定。

他握紧拳头，踏入更深的山影之中。

死人涧的轰鸣，似乎更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