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城中村的回声
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电瓶车的电量指示灯开始闪烁红光。
陈野把车推进“幸福新村”——一个与名字毫无关系的城中村。狭窄的通道两侧,自建楼挤得像营养不良的牙齿,楼与楼之间只剩一线天。雨水从各层阳台的晾衣杆上滴落,敲打着楼下违建铁皮屋顶,发出参差的滴答声。
他的家在第三排,最里面那栋。楼下的垃圾桶满了,塑料袋和泡面盒散落一地,在雨水中泡得发胀。有只瘦猫从阴影里窜出,叼着半截鱼骨,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消失在缝隙里。
陈野锁好车,拔下钥匙。动作很轻,但链条锁扣合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巷子里还是显得突兀。二楼传来女人的骂声:“几点了还回来!让不让人睡!”接着是男人的嘟囔,窗户被用力关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扇窗里曾经也住着一个骑手,叫老杨。三个月前,老杨凌晨送餐时被酒驾的车撞了,没救回来。房东一个星期后就清了房间,现在住着一对在夜市卖炒粉的夫妻。
死亡在这里就像雨水,落下,蒸发,不留痕迹。
陈野从外套内袋里掏出房门钥匙。钥匙只有一把,拴在褪色的红绳上——那是他初一参加校运会得的纪念品,绳头已经磨得起毛。他握住钥匙,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
楼道没有灯。他摸黑上楼,脚步声在水泥台阶上回响。一楼到四楼,六十四级台阶,他数过无数遍。第四级台阶有个缺口,第七级中间高两边低,第十三级有一道很深的裂纹——这些细节他闭着眼都能避开。
走到三楼半的拐角时,他停了下来。
有什么不对。
太安静了。
往常这个时间,他能听见父亲在屋里咳嗽的声音,能听见老电视雪花屏的嘶嘶声,能听见水龙头没拧紧的滴水声。这些声音拼凑成“家”的背景音,粗糙,但熟悉。

可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在黑暗里显得又重又急。
第二节:布带与刀
陈野两步跨完剩下的台阶。
四楼只有一户,就是他家的门。深绿色的铁门,油漆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门缝里没有光透出来。
他插钥匙的手有点抖,第一次没对准锁孔。第二次才插进去,转动。
门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但窗帘没拉,对面楼的光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出模糊的窗格影子。陈野摸到墙上的开关,“啪”一声,日光灯管闪烁几下,亮了。
然后他看见了。
屋子正中,房梁上垂下来一根布带。灰白色的,是父亲那件穿破了的汗衫撕成的。布带拧成绳状,下端打了个粗糙的活结。
父亲陈建国就挂在那里。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蓝的工装衬衫,裤子是陈野高中军训时发的迷彩裤,改短了。脚上没穿鞋,左脚脚踝向内扭曲着——那是三年前工地事故留下的,骨头没接好,就那样歪着。
父亲的头垂着,脸朝着门的方向。眼睛半睁着,但目光涣散。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手指微微蜷曲,像是在最后时刻还想抓住什么。
时间凝固了。
陈野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慢镜头。他看见灰尘在灯光里缓缓下落,看见父亲左脚的大脚趾在轻微抽搐,看见布带在房梁上摩擦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然后,本能接管了身体。
他扔下外卖箱,箱子砸在地上,里面的空餐盒、充电器、备用口罩散落一地。他冲过去,伸手去抱父亲,但父亲悬空的高度比他高,他够不着。
他转身冲向厨房。
那个所谓的厨房只是阳台隔出来的一角,灶台上堆着没洗的碗。陈野拉开抽屉,手指划过锈迹斑斑的剪刀、起子、半卷胶带,最后抓住那把水果刀——刀柄是黄色的塑料,刀刃已经钝了,切苹果都费劲。
他握着刀冲回房间。
踮起脚,手臂伸直,刀刃够到布带。他用力锯,布带比想象中结实,纤维在刀刃下发出断裂的闷响。一下,两下,三下——
布带断了。
父亲的身体坠落下来,重量全部压在陈野身上。他踉跄后退,后背撞到墙壁,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陈野在下,父亲在上。
那一瞬间的感觉,他很多年后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的肋骨硌在他的胸口,像一把生锈的镰刀;父亲身上的味道——汗味、药膏味、还有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那种微酸的气息,混合着涌进鼻腔;父亲的身体很轻,轻得不像一个成年男性,但砸下来的瞬间又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躺在地上,大口呼吸。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有一端发黑,滋滋作响。他盯着那点黑色的部分,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他听见了咳嗽声。
微弱,干涩,但确实是咳嗽。
陈野猛地推开父亲,翻身爬起来。父亲侧躺在地上,身体蜷缩,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陈野跪在旁边,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咳了大概半分钟,慢慢平息下来。他睁开眼睛,眼神先是茫然,然后聚焦在陈野脸上。
父子俩对视。
父亲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救我干什么……”
第三节:止痛贴与低保
陈野没有回答。
他把父亲扶起来,半拖半抱地挪到床边。床是铁架床,弹簧坏了,中间陷下去一块。他让父亲靠着墙坐好,然后去倒水。
暖水瓶是空的。他拧开水龙头,等水流变热——城中村的热水要放很久才来。接了小半杯温水,端到床边。
父亲接过去,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在陈野的手背上留下湿痕。他小口小口地喝,喉结上下滚动。
喝完水,父亲把杯子递回来。陈野接过,放在床头柜上。柜子上摆着几样东西:一瓶降压药,已经空了;一盒止痛贴,还剩最后两片;一本存折,封面磨损得看不清字;还有一张照片,是陈野小学毕业时拍的,他站在中间,父亲和母亲站在两侧。
母亲的那一半被撕掉了,只剩下不规则的边缘。
“今天……”父亲开口,声音还是很哑,“社区的人来了。”
陈野在床沿坐下,背挺得很直。他没有看父亲,而是盯着地上那片狼藉——散落的外卖箱,被割断的布带,那把还握在手里的水果刀。
“说什么了?”
“说低保资格……可能要重新审核。”父亲顿了顿,“有人举报,说我儿子在送外卖,有收入。”
陈野的手指收紧。刀柄硌着掌心。
“我解释了,说你还是学生,那是兼职……但他们不信。”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说,下个月开始,可能就没了。”
低保金,每个月七百二十块。父亲的药钱,家里的水电费,弟弟的早餐钱,都从这里出。没了这笔钱,就等于没了缓冲垫,直接摔在水泥地上。
“还有……”父亲继续说,“下午,隔壁楼老王家的小子,在楼下玩球。球滚到我脚边,我帮他捡。那孩子……”
他停住了。
陈野转过头,看着父亲。父亲低着头,盯着自己扭曲的脚踝。
“那孩子说:‘瘸子,你的脚好吓人。’然后……扔了个石子过来。”父亲抬起手,摸了摸额角。陈野这才看见,那里有一小块瘀青,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我没躲开。”父亲说,“也不是很疼。就是……”
就是什么,他没说下去。
但陈野明白了。明白那种感觉——你坐在家门口,只是想晒晒太阳,一个孩子跑过来,用最天真的残忍提醒你:你是个废人,你连路都走不好,你活着就是个笑话。
房间里安静下来。
外面传来摩托车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远及去。楼上那对夫妻又开始吵架,女人尖利的声音穿透楼板:“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陈野站起来,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他把外卖箱扶正,把散落的东西一样样捡回去。充电器、口罩、充电宝、半包纸巾、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然后他捡起那把刀,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冲洗。
刀刃上有布带的纤维,在水流中打着旋,冲进下水道。
他洗得很仔细,连刀柄的缝隙都擦了。洗完后,用抹布擦干,放回抽屉。
做完这些,他走回房间。父亲还保持着那个姿势,靠着墙,眼睛盯着天花板。
陈野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在地上——家里只有一张床,他睡地铺。被褥很薄,垫在水泥地上,几乎感觉不到柔软。但他已经习惯了。
铺好床,他走到父亲面前,蹲下来。
“明天,”他说,“我去找站长预支工资。”
父亲没有反应。
陈野伸手,握住父亲的手。那双手粗糙、干裂,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机油污垢——那是三年前的事故留下的,洗了三年也没洗干净。
“爸,”陈野说,声音很平静,“你别死。”
父亲的手颤抖了一下。
“你死了,”陈野继续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我就真没家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闸门。父亲的肩膀开始抖动,先是轻微的,然后越来越剧烈。他没有发出声音,但眼泪从深陷的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流。
陈野看着父亲哭。
他没有安慰,也没有移开视线。他就那样看着,握着父亲的手,直到父亲的哭声从无声的颤抖变成压抑的呜咽,最后变成嘶哑的、破碎的抽泣。
第四节:撕碎的照片
凌晨四点,父亲终于睡熟了。
陈野从地铺上坐起来,动作很轻。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还是黑的,但天边已经有一线灰白,像用铅笔在深蓝的纸上划了一道。
对面楼的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零星几扇亮着灯——可能是上夜班的刚回来,也可能是失眠的人。
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铁皮盒子。盒子原本是装饼干的,现在漆都磨掉了,边角锈蚀。打开盒子,里面有几样东西:一沓零钱,卷得整整齐齐;他的身份证;初中毕业证;还有一张照片。
他拿出照片。
初中毕业照。全班四十二个学生,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站在教学楼前。他站在最后一排最左边——因为个子高。但他没穿校服,穿的是自己的白色T恤,在整齐的蓝色里显得很突兀。
拍照前一天,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
“陈野,校服费八十块,你什么时候能交?”
“老师,我再想想办法。”
“明天就拍照了,全班就你一个没交。要不……你先跟隔壁班借一件?”
他摇头:“不用了,老师。我就穿自己的衣服拍。”
班主任看着他,叹了口气:“你爸的腿……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老师。”
那是谎言。父亲的腿永远不会好了。校服费八十块,是父亲一个星期的药钱。他选不了。
照片上,其他同学都在笑,只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眼睛很深,像两口井。
陈野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双手捏住照片两端,慢慢地、均匀地用力。照片从中间开始出现裂纹,接着被撕开。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直到变成一堆碎片。
他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凌晨的风灌进来,带着雨水和灰尘的味道。
他松开手。
碎片从四楼飘下去,在风中翻飞,像一群苍白的蝴蝶。有的落在积水里,有的贴在别人家的窗户上,更多的消失在黑暗里。
关上窗户,陈野回到屋里。他从抽屉里找出纸笔,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开始写。
不是日记,也不是计划。他只是写下一串数字:
父亲药费:480/月
弟弟学费:200/月
房租:600/月
水电:约150
吃饭:至少400
——————
每月固定支出:1830
他现在的收入,平均每天两百左右,一个月六千。减去支出,还剩四千多。听起来不少。
但父亲下次复查要钱。
弟弟明年上初中要钱。
电瓶车换电池要钱。
他的鞋子破得不能穿了要钱。
房子雨季漏水要修要钱。
每一分钱都有去处,都像漏水的桶,这边装进去,那边流出来。永远装不满。
陈野放下笔,走到父亲床边。父亲睡得很沉,眉头还是皱着的。陈野伸手,想抚平那道皱纹,但在碰到之前停住了。
他收回手,转身走回地铺,躺下。
闭上眼睛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天快亮了。
那线灰白已经晕染开来,变成淡青,然后透出一点橙红。雨停了,云层裂开缝隙,光从那里漏出来,照在对面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上,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陈野闭上眼睛。
脑子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绝望。只有一个清晰的、坚硬如铁的念头:
钱。
要很多很多钱。
多到能让一个人觉得,活着还行。
这个念头像种子,在黑暗的土壤里埋下。它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生根、发芽、长出荆棘,也会开出意想不到的花。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此刻,凌晨四点二十分,陈野在冰冷的地铺上蜷缩起身体。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声,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他必须站起来,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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