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照峰的天亮得很迟。
更准确地说,是天一直亮不起来。云层厚得像万年不化的冰,雪从黑夜落到白昼,又从白昼落回黑夜。若不是峰口那株老松每隔三日会抖下一层新霜,顾尘几乎分不清今天是不是昨天。
他起得很早。
早到沈清霜尚在练剑,他已经把院里的雪扫出一条干净的路;早到灶室的火苗刚舔上炉底,他便用灵力把雪水煨成一壶温度刚好的茶。
茶是雪照峰特产“寒芽”,入口微苦,回甘极淡。沈清霜不喜甜,却偏偏喜欢这点苦味——她说苦能醒神,能让剑更稳。
顾尘把茶盏放在石桌上,又低头检查桌角那块裂开的阵石。
这块阵石是两年前换的,镇的是风口。沈清霜练剑时剑意外溢,常把雪照峰的阵纹震得细碎,顾尘每次都默默补上。他补阵的时候不太像剑修,反而像个耐心极好的匠人,掌心贴着冰冷石面,一笔一画描出符线,像在修补一张不肯合拢的伤口。
阵石补完,他抬头。
院心处,沈清霜正收剑。
她一身素白,发间无饰,肩背挺直如霜刃。剑光在她掌心旋了一圈,落入鞘中时没有半分多余声响——那是把剑练到极致的安静。
若说世间万物都有温度,那么沈清霜的温度大概只属于剑。
顾尘端起茶盏,走过去,脚下雪声细碎。他停在她身侧三步处,这是他十年里养成的距离——不近不远,既不逾矩,也不让她觉得被打扰。
“师尊。”他轻声道,“茶好了。”
沈清霜“嗯”了一声,伸手接过。
她的指尖很凉。
她明明是大修士,寒暑不侵,可顾尘知道那是旧伤——她当年破境时遭了反噬,经脉里常年盘着寒意,越到冬深越明显。她从不说,顾尘也从不问,只把暖脉丹研成粉,悄悄掺进茶里,掩得干干净净。
沈清霜饮茶时目光落在远处云海,像在看一条无边无际的雪河。
“今日风大。”她淡淡道。
顾尘把她练剑时散落的披风拾起,抖掉雪,顺手搭在石椅背上:“风大,雪会更硬。师尊若再练一轮,剑气容易割裂指腹。”
沈清霜侧目看他一眼:“你倒懂。”
顾尘笑:“弟子替师尊磨剑时见过,剑锋太利,主人手也会受伤。”
沈清霜没说话,只把茶盏放回桌上,抬手微微一震——她掌心剑茧薄得几乎看不见,可顾尘分明察觉到,她腕骨处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
那僵硬,是被寒意咬住的代价。
雪照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衍宗所有人都知道:沈清霜座下只有这一个亲传弟子。可他们不知道,“唯一”并不是荣耀,而是一种被迫的相依为命。
顾尘第一次上雪照峰时才十岁。
那一年他从外门一路爬上来,冻得嘴唇发青,衣衫薄得像纸。他跪在峰口三日,没人来接他。第三日夜里风雪最凶,他几乎要睡过去——那就是死。
沈清霜那时刚出关,白衣踏雪而来,像从天上落下的月光。她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起来。”
他抬头,眼里全是求生的狼狈。
她又说:“别死在我峰上,晦气。”
他那时反而笑了,牙关打着颤:“弟子命硬。”
沈清霜没有再说话,只丢给他一件旧披风。披风上有淡淡冷香,像霜雪压过松针。
从那以后,雪照峰多了一个人。
十年。
十年里他学会了煮茶、酿酒、修阵、补衣;学会了把她不愿面对的俗务挡在门外;也学会了在她渡劫时站在她背后,把雷火引向自己。
他曾以为会一直这样。
直到一只纸鹤穿过风雪,落在石桌上。
纸鹤翅尖沾着宗门阵法的金纹,亮起一行冷字,像刀刻在雪上:
——掌门即刻回宗,大殿议事。
沈清霜指尖一顿。
她没有立刻拆开第二次确认,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会来。她只是看着那行字,眸色淡到像一片无情的冰。
“下山。”她说。
顾尘心口莫名一沉,却仍稳稳应:“是。”
沈清霜转身往峰口走,衣袂卷起雪雾。顾尘跟在她身后,脚步落在她旧日足迹上——那条路他们走了无数次,可今天不知为何,像要走进另一种命运。
临到传送阵前,沈清霜忽然停步。
她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此去若见秦照夜……少说话。”
顾尘愣了一下。
秦照夜——师尊的师弟,执法堂副堂主,也是天衍宗人人称赞的“公正之剑”。
可师尊向来不把私情带入宗门事务,她会特意提醒,说明这次议事不同寻常。

顾尘垂眸:“弟子记下了。”
沈清霜“嗯”了一声。
阵光亮起的前一刻,顾尘听见她极轻的一句,像风雪里落下的一片羽毛:
“……别给人把柄。”
顾尘抬眼。
她的侧脸冷而静,像从不曾担忧过谁。可那句话偏偏像一根针,扎进他心口某处柔软的地方。
把柄?
他是她唯一的徒弟。
他若成了把柄,谁会拿来刺她?
阵光吞没视野,雪照峰的寂静被骤然切断。
顾尘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雪照峰的风雪从来不是最冷的。
最冷的,是宗门那座灯火通明的大殿里——一群人盯着“掌门唯一徒弟”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