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仙界，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仙光调节系统进入深度休眠，亮度降至百分之三，仅维持着最基本的照明。流云集宿舍区里，偶尔能听到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云床翻动的吱呀声。陈小凡躺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手机屏幕上的那条信息，他反复回想过十七遍。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
“一个人来。”
“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李大明。”
他知道这条信息可能是个陷阱。那个“未知号码”能绕过天庭通讯系统的监控，直接把信息送到他私藏的人间手机上，这本身就很可疑——要么是技术手段极高，要么是权限极高。
或者两者都是。
窗外的云海缓慢翻涌，偶尔有巡逻仙鹤的影子掠过，翅尖拖出淡淡的流光。那是“宵禁巡查队”，专抓夜不归宿或擅离辖区者。被抓到的话，劳务派遣工至少扣一百功德点，严重者可能直接解除合同，遣返人间——带着被抹除相关记忆的空白脑袋。
陈小凡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十九。他点开相册，看着那张二维码频谱图，还有冀州北部账户冻结的截图。
然后他打开通讯录。里面只有一个号码，备注是“妈”。那是他在人间的母亲。车祸后，他试过拨打这个号码，但永远提示“不在服务区”。天庭与人间的通讯是严格管制的，只有特定职务和足够高的仙籍，才有权申请“跨界通话许可证”。
他想过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在人间的时间线里，他可能已经“死亡”三个月了。也许葬礼都办完了，赔偿金也拿到了，生活继续向前，就像从未有过他这个人一样。
这个念头像根针，扎在心脏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关掉手机，深吸一口气，开始换衣服。不是仙界的标准制服，而是一套他从人间带来的旧衣服——深灰色卫衣，黑色运动裤。这是他最后的“人间痕迹”，平时舍不得穿。
穿上这身衣服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送外卖的陈小凡，而不是天庭工号9527。
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夜光仙石发出微弱的幽蓝光芒。他侧身溜出去，反手带上门，锁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
下楼需要经过公共盥洗区。那里传来水声，有人还在洗漱。陈小凡屏住呼吸，贴着墙壁快速通过。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水雾中抬起头，他立刻蹲下身，藏在洗手台下方。
“谁？”那是个沙哑的男声。
陈小凡一动不动。脚步声靠近，一双穿着破旧布鞋的脚停在他面前。他能闻到劣质皂角的味道，还有……药草味？是受伤了吗？
“出来。”那个声音说。
陈小凡慢慢站起身。对方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有刀疤，左臂缠着绷带，绷带渗着淡淡的暗金色——那是仙血凝固后的颜色。这人是“天兵营”的退役老兵，陈小凡在食堂见过几次，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
老兵盯着他，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两潭深水：“宵禁时间，你去哪？”
“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去天河第八支流？”老兵突然问。
陈小凡的心脏差点停跳。
老兵往前一步，压低声音：“今晚那边有纠察司的暗哨。至少三组人。”
“你怎么知道？”
“我鼻子灵。”老兵指了指自己的鼻梁，“闻得到‘猎犬’的味道。”
“猎犬”是劳务派遣工对纠察司暗探的称呼。他们擅长伪装、潜伏、追踪，据说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仙吏，甚至有从人间特招的“前情报人员”。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陈小凡问。
老兵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到他手里：“拿着。万一被追，撕开撒出去，能干扰追踪仙术三十息。三十息，够你跳进天河了。”
布包很小，很轻，但陈小凡感觉它重得像块石头。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老兵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是在帮一个还愿意在夜里出门的傻子。这地方，傻子不多了。”
说完，他走进水雾深处，再没回头。
陈小凡握紧布包，快步下楼。走出宿舍楼时，冷风扑面而来——天河的湿气混着仙界高处特有的稀薄灵气。他拉上卫衣帽子，钻进阴影里。
去天河第八支流有两条路。一条是常规的“云道”，平坦好走，但有照明和固定巡逻点。另一条是“老路”，沿着废弃的引水渠走，隐蔽但危险——渠壁长满滑腻的苔藓，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弱水，沾到一点就会被腐蚀仙体。
陈小凡选了老路。
引水渠是三千年前第一次天河扩建时修的，后来新渠建成，这里就荒废了。渠底没有水，只有厚厚的淤泥，散发出陈腐的腥气。墙壁上残留着古老的加固符文，大部分已经失效，裂纹像蛛网一样蔓延。
他贴着渠壁慢慢移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黑暗中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能是仙界的虫豸，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有一次，他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石板滑进下面的淤泥里，发出沉闷的“扑通”声。他立刻蹲下，屏住呼吸等了足足一分钟，确认没有引来注意才继续前进。
走了大约两刻钟，前方出现微光。那是天河支流的水面反射的仙光。他爬上一段残破的阶梯，探头往外看。
第八支流码头，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
这里原本是天河物流体系的中转站之一，用来转运从昆仑灵源开采的“原初灵晶”。但五百年前，灵晶矿脉枯竭，码头也就废弃了。如今只剩几座歪斜的栈桥，半浸在水中的石墩，还有一座只剩框架的仓库。
水面平静得像镜子，倒映着仙界暗淡的“夜空”——其实不是天，是巨大的穹顶结界，上面模拟着星辰图案。那些星辰的位置三千年没变过。
陈小凡看了看时间：子时一刻。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刻钟。
他躲在仓库的阴影里，眼睛扫视着码头每个角落。栈桥尽头似乎有个人影，但看不清楚。水面偶尔泛起涟漪，像是有鱼在下面游动——但天河里没有鱼，只有“水精”，一种半能量体生物，通常不会靠近废弃区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子时二刻。
栈桥尽头的人影动了动。陈小凡眯起眼睛，想看清那是谁。但距离太远，光线太暗，只能看出是个瘦高的轮廓，披着斗篷。
他应该过去吗？
老兵的话在耳边回响：“今晚那边有纠察司的暗哨。至少三组人。”
如果这是个陷阱，他现在过去就是自投罗网。但如果不过去，他可能永远不知道NH-404背后是什么，不知道那个濒死的金仙想传达什么，不知道“涅槃计划”到底意味着什么。
陈小凡咬了咬牙，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踏上栈桥。木板在他脚下发出呻吟，有些地方已经朽烂，踩上去软绵绵的。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试探着。
距离那个人影还有十米时，对方突然开口：
“停。”
声音很怪——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而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的。像是某种精神传音。
陈小凡停下脚步。
“转身，往回走三步，蹲下，摸左边第三块木板。”那个声音说。
他照做了。木板松动，掀开后，下面是个小小的暗格，里面放着一块玉简。
“拿着，立刻离开。现在。”
“你是谁？”陈小凡在脑海里问——他不知道精神传音怎么操作，只能试着集中意念。
没有回答。
他拿起玉简，入手冰凉。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是纠察司的警报！
码头四周突然亮起十几道光柱！仙术探照灯撕破黑暗，瞬间将整个码头照得亮如白昼！
陈小凡看到栈桥尽头的那个人影在强光中轮廓清晰了一瞬——是个女人，斗篷下露出银白色的长发。然后她纵身一跃，跳进了天河！
几乎同时，三道身影从不同方向扑向栈桥！是“猎犬”！他们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脸上戴着无表情的金属面具，动作快得像鬼魅！
陈小凡转身就跑！
栈桥在他脚下剧烈摇晃，朽烂的木板开始断裂！他能听到身后猎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冲到码头岸边时，前方又出现两道光柱！更多的猎犬包抄过来！
“站住！接受检查！”一个冰冷的声音通过扩音仙术传来。
陈小凡想都没想，从怀里掏出老兵给的布包，撕开，朝身后一撒！
布包里飞出金红色的粉末，在空中炸开成一团浓雾！追击的猎犬撞进雾里，立刻传来咳嗽和咒骂声——那粉末似乎有强烈的刺激性。
三十息！
陈小凡冲向废弃仓库，从破窗户钻进去。仓库里堆满了破烂的木箱和生锈的铁架，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他看到后方墙壁有个裂缝，勉强能钻过去。
刚挤到一半，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抓到你了。”面具后的声音毫无感情。
陈小凡另一只脚狠狠踹向那只手，同时用力往前挤！布料撕裂的声音——他的裤脚被扯掉一大块，但他挣脱了！
钻出裂缝，外面是陡峭的河岸，下面就是漆黑的弱水！弱水的腐蚀性能在十息内溶解仙体，对凡人更是瞬间致命！
身后传来破墙的声音——猎犬在强行扩大裂缝！
没有退路了。
陈小凡低头看向手里的玉简。冰凉的触感突然变得温热，玉简表面浮现出一行发光的文字：
“跳。”
就一个字。
他回头看了一眼，裂缝已经被扩大到能容人通过，两个猎犬的身影正在挤出来。
陈小凡闭上眼，纵身跳下！
想象中的腐蚀剧痛没有到来。他掉进了一团柔软、温暖的东西里——不是水，更像是……云？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一团乳白色的雾气包裹着，正缓缓下沉。弱水在雾气外围翻涌，却无法侵入分毫。这团雾气像是个保护罩，托着他往深处沉去。
上方传来猎犬的喊声，还有仙术轰击水面的爆炸声，但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下沉的过程持续了大概一分钟。然后雾气散去，他落在实地上。
周围是绝对的黑暗。只有手里的玉简还在发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这是个地下洞穴，墙壁是光滑的黑色岩石，上面有水流冲刷的痕迹。空气潮湿，能听到远处地下河的轰鸣。
玉简上的光文字变了：
“跟我来。”
光文字脱离玉简，在空中漂浮着，像盏引路灯。陈小凡跟着它，沿着洞穴往里走。路很窄，有时需要侧身通过，有时要爬过倒塌的石柱。
走了大约一刻钟，前方出现微光。是个更大的洞窟，洞顶垂落着发光的钟乳石——不是自然光，是某种仙术维持的水恒照明。
洞窟中央，有个人背对着他，站在一泓清泉边。
银白色的长发垂到腰际，身上穿着朴素的灰色长袍，但布料上有暗纹流动——那是高级仙器的特征。那人转过身。
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面孔精致得不像真人，但眼神里有种沧桑感，像是活了几千岁。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左眼是正常的黑色，右眼却是完全的银白，瞳孔的位置有个微小的符文在旋转。
“陈小凡，”她开口，声音和刚才精神传音时一样，“工号9527，劳务派遣制天庭客服，合同期九百年，目前绩效排名末位3%。”
“你是谁？”陈小凡警惕地问。
“你可以叫我‘白夜’。”女人说，“曾经是‘天道数据中心·上古档案部’的主事仙官。现在是个逃犯，被通缉了三百年。”
“逃犯？”
“因为我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想公开不该公开的真相。”白夜走到泉水边，蹲下，用手捧起水，“就像你发现了那个二维码一样。”
陈小凡握紧玉简：“NH-404是什么？涅槃计划又是什么？”
白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先给我看看你手机里的图。”
陈小凡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点亮屏幕，调出那张二维码频谱图。
白夜只看了一眼，银白色的右眼里符文加速旋转：“果然是‘金骨传讯术’。用濒死时的最后灵力，把信息刻进仙骨结构，再通过灵力波动编码传输。这是上古时期仙人间谍用的最高级别传信方式，能绕过几乎所有常规检测。”
“那个金仙想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涅槃计划’已经开始了。”白夜站起身，走到洞窟墙壁前，手按在岩石上。岩石表面泛起涟漪，变成了一面光滑的镜面，上面开始浮现图像。
第一幅图：一个巨大的、复杂的管道系统图，标注着“三界灵气循环主干网络”。
“这是三界的‘血管’。”白夜说，“灵气从昆仑灵源产生，通过这个网络输送到每一个需要的地方——仙界、人间福地、地府阴脉。维持着整个系统的平衡。”
图像变化。主干网络上，一个个节点被标红。
“这些是‘阀门’。”白夜的声音很平静，“理论上，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比如某处灵脉暴走——才会关闭局部阀门进行检修。但过去三百年里，超过百分之四十的阀门被永久关闭，而且是在没有记录在案的事故的情况下。”
陈小凡想起李大明说的天河流量减少。
图像再次变化。这次是一个树状图，顶端写着“香火功德分配体系”。无数分支延伸到末端，每个末端都是一个人间区域或一个神仙个体。
“香火系统也一样。”白夜说，“越来越多的账户被‘异常冻结’，理由千奇百怪——数据异常、涉嫌违规、需要审计。被冻结的账户，里面的香火功德不会消失，只是……转移了。”
“转移到哪里？”
“一个不存在的账户。”白夜手一挥，图像中心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所有被冻结账户的连线都指向它，“编号‘NH-01’，在官方记录里叫‘涅槃计划·战略储备池’。但这个账户的权限高到离谱，只有三个人能访问：玉帝、太上老君，还有‘天道主脑’。”
天道主脑。陈小凡听过这个词，但只知道那是管理整个天庭数据系统的超级智能，据说自开天辟地时就存在，平时沉默寡言，只在重大决策时给出“建议”。
“所以涅槃计划就是……偷灵气和香火？”陈小凡问。
“不只是偷。”白夜转过身，银白色的眼睛直视着他，“是‘收割’。就像农夫等待庄稼成熟，然后一次性全部割走。”
“为了什么？”
白夜沉默了很久。洞窟里只有地下河的轰鸣声。
“为了活下去。”她最终说，“或者说，为了以另一种形式‘活下去’。”
她走到泉水边，从水里捞起一块石头。石头表面光滑如镜，映出她的脸。
“天庭建立三十六万八千年了。”她轻声说，“系统在老化。不是硬件老化，是‘概念’在老化。信仰在流失，人间在远离神秘，新的神灵不再诞生，旧的仙人在逐渐衰弱——即使他们自己不愿意承认。”
“所以你上次提到的天河流量减少、炼丹失败、辟谷丹劣质……”
“都是症状。”白夜点头，“整个系统的基础在崩坏。‘涅槃计划’是他们想出的解决方案：与其维持一个注定要消亡的旧世界，不如主动摧毁它，然后把所有有价值的‘资源’——灵气、香火、神仙的真灵——全部提取出来，数字化，封存，等待在某个‘新世界’重启。”
陈小凡感到一股寒意：“怎么重启？”
“不知道。”白夜摇头，“计划书的核心部分是最高机密，连我也只看到片段。但我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步骤：第一步，关闭所有灵气通道，断绝人间成仙之路；第二步，冻结并转移所有香火储备；第三步，剥离神仙的真灵——也就是他们存在的本质；第四步，把这些真灵转化成数字形态，可能是某种‘仙格NFT’，储存在绝对安全的虚空服务器里。”
她顿了顿：“然后，旧的天庭会‘自然死亡’。而掌握着那些数字真灵的人，将成为新世界的神。”
陈小凡想起了食堂告示上模糊的那几个字：“仙籍复审……末位淘汰……所以那些被淘汰的，就是第一批被‘收割’的？”
“不止是末位。”白夜说，“是整个体系。从最底层的劳务派遣工开始，然后是低阶仙吏，然后是中阶……直到最后，连金仙、大罗金仙都可能逃不掉。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在排序里比较靠后。”
洞窟陷入沉默。
陈小凡消化着这些信息。他想起那通来自诛仙台废墟的话务，那个金仙临死前说：“他们要关掉所有的门……”
“那个金仙是谁？”他问。
“玄冥真君。”白夜说，“天河防御体系的设计者之一，也是最早发现流量异常的人。他开始私下调查，三个月前失踪。官方说法是‘闭关参悟大道’，实际上……”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陈小凡问，“我只是个临时工，什么都做不了。”
“恰恰相反。”白夜走到他面前，“正因为你是临时工，正因为你在最底层，正因为你什么都不重要——所以你才最适合做这件事。”
“什么事？”
“收集证据。真实的证据。”白夜的眼神变得锐利，“用你那个破手机，用你发现的系统后门，用你在客服岗位上能看到的所有异常数据。记录下来，保存下来，等到有一天……”
“等到有一天怎么样？”
“等到有人需要它们的时候。”白夜说，“天庭里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个计划。有反抗者，有怀疑者，有还在沉睡但一旦醒来就会愤怒的人。但他们需要证据，需要看到完整的图景，才能下定决心。”
她把手放在陈小凡肩上。那只手很轻，但陈小凡感觉像有千钧重量。
“我不是要你现在就起义，不是要你去送死。”白夜的声音缓和下来，“我只是要你……睁开眼睛，看清楚。然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留下痕迹。”
陈小凡低头看着手里的玉简。光已经熄灭了，它现在就是块普通的玉石。
“这块玉简里有什么？”
“一份名单。”白夜说，“三百年来，所有‘意外死亡’、‘闭关失踪’、‘下凡历练未归’的仙官名单。还有他们最后出现的地点、时间、可疑之处。用你的系统后门，一个一个去查他们的最后记录。你会发现，他们大多都在调查同一类事。”
“查这些有什么用？”
“拼图。”白夜说，“等你收集到足够多的碎片，自然能看到全貌。到那时，你会知道该怎么做。”
洞窟外传来隐约的震动——是仙术轰击的声音。猎犬还没放弃。
“你得走了。”白夜说，“从泉水里下去，通往弱水的一条地下暗河。顺流而下，会把你带到天河主流的净化池附近，从那里可以安全返回宿舍区。”
陈小凡走到泉边，又回头：“你为什么相信我？”
白夜笑了笑。这是陈小凡第一次看到她笑，笑容里有种苦涩的味道。
“因为你接起了那通电话。”她说，“在所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时候，你接起了一个来自废墟的、注定麻烦的通话。这说明你还没完全麻木，还没完全变成这个系统想要你变成的样子。”
她顿了顿：“在这个地方，这已经是稀有品质了。”
陈小凡跳进泉水。水很冷，但很快就有一股暖流托着他往下沉。最后的视线里，他看到白夜站在泉边，银白色的长发在发光钟乳石下像一匹绸缎。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他在水下漂流了很久。时间感变得模糊，只能感觉到水流的方向。偶尔有发光的水精从身边游过，好奇地绕着他转圈，又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他被水流冲出一个洞口，掉进一个巨大的水池——天河主流净化池。这里是处理天河杂质的设施，平时很少有仙来。
陈小凡爬上岸，浑身湿透。天还没“亮”，但仙光亮度已经恢复到百分之五，快天明了。他拧干衣服，检查了一下手机——居然还能用，防水性能不错。
玉简还在手里。
他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打开手机，连接上玉简。玉简震动了一下，开始传输数据。进度条缓慢前进：1%...5%...10%...
传输完成时，手机里多了一个加密文件夹。需要特定的密码才能打开。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新信息——不是未知号码，而是天庭内部系统发来的：
【紧急通知：所有劳务派遣工，请于辰时前到所属部门集合，接受临时背景审查。缺席者将视为自动放弃合同，即刻遣返。】
辰时。还有一个半时辰。
陈小凡关掉手机，握紧玉简。
背景审查。猎犬昨晚的行动。白夜说的反抗者。
所有的碎片开始缓慢移动，寻找彼此的位置。
他站起身，朝宿舍区走去。湿衣服贴在身上很冷，但某种更冷的东西，正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那是真相的重量。
也是选择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