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慢慢褪去,像潮水退去后露出湿漉漉的沙滩。
周子安恢复意识时,首先感觉到的是左手腕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灼痛。不是皮肉受伤的那种痛,而是更深层的、仿佛有什么东西钻进了骨髓,正顺着血管在他体内扎根。
他睁开眼睛。
视线模糊了几秒才聚焦。他仍然趴在沈家老宅西厢房冰凉的地面上,脸颊贴着积满灰尘的青砖。房间里的光线比昏迷前更暗了——从木板窗缝隙漏进来的光变成了昏黄色,带着暮色的倦意。
他昏迷了至少两三个小时。
头痛欲裂,像有人用凿子在颅骨内侧敲打。周子安挣扎着想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喘了好几口气。左手腕的束缚感异常清晰,他低头看去——
那只金镯,牢牢套在他的手腕上。
不是戴着,是“长”在上面。镯子严丝合缝地贴着皮肤,冰凉刺骨,表面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已经消失了,又变回温润的金色。但镯子内侧,“永结同心”四个篆字,变成了暗红色,像用血写上去的,在昏黄光线下幽幽泛着光。
而他的手腕皮肤上,以金镯为起点,蔓延出几道极细的、蛛网般的血线,颜色很淡,像毛细血管破裂,但形状规整得诡异——正是一个缩小版的金镯纹样。
“血契……”
这两个字不受控制地撞进脑海。昨晚赵伯含糊的警告,阿桂欲言又止的眼神,日记里沈清月最后的绝笔……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出一个荒谬绝伦、却让他浑身发冷的结论。
他,周子安,一个三十二岁、坚信科学的唯物主义者,因为几滴血,和一只九十年前死去的女鬼,结了冥婚。
“呵……”他发出一声干涩的苦笑,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必须摘下来。
周子安伸出右手,手指颤抖着握住金镯,用力往外拉。
尖锐的刺痛瞬间从手腕直冲大脑!不是皮肉的痛,是更深层的、仿佛灵魂被灼伤的剧痛!他闷哼一声,手触电般松开,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摘不下来。
不,是根本不能碰。指尖触到镯子的瞬间,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就会浮现,温度骤升,像在警告,更像在……宣告主权。
“操。”周子安低声骂了句,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厉害。他靠在梳妆台上喘息,目光扫过房间。
一切如常。木梳还在地上,铜镜倒扣,胭脂盒开着。只是空气里那股淡淡的甜香,似乎更浓了些。而且……温度明显比外面低了好几度,阴冷阴冷的,像置身冰窖。
他看向拔步床。
帐幔静静垂着,但刚才昏迷前,他分明看见里面坐着个红影。
是幻觉吗?失血导致的低血糖和神经过敏?
“沈清月。”他试探着,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声唤道。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打更声。
周子安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思绪。第一,他可能遭遇了某种集体催眠或致幻气体,产生了强烈的幻觉。第二,这镯子可能含有放射性物质或特殊化学成分,通过皮肤接触影响了他的神经系统。第三……他真撞鬼了。
理智倾向前两种。但手腕上那个摘不下、碰不得的镯子,和皮肤上诡异的血线,用前两种解释都显得牵强。
他必须离开这里,去找医生,去化验这镯子和那瓶“安神汤”。
打定主意,周子安将散落的东西快速收进背包:日记本、两个瓷瓶、照片。手触到金镯时犹豫了一下,用袖子往下拉了拉,勉强遮住。然后,他踉跄着冲出西厢房,穿过天井,用力拉开沉重的宅门,一头扎进外面的天色里。
已是黄昏。青石镇笼罩在暮霭中,炊烟袅袅,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周子安沿着来路快步往回走,心跳如鼓,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回到悦来客栈时,天已擦黑。阿桂正在门口收晾晒的床单,见他回来,愣了一下。
“周记者?你怎么……”她目光落在周子安身上,眉头皱起,“你的脸色……怎么比早上出去时还差?手怎么了?”
周子安低头,才发现左手袖口卷起了一截,露出腕上的金镯和血线。他连忙拉下袖子:“没事,摔了一跤,扭到了。”
阿桂的眼神明显不信,但没追问,只说:“晚饭在灶上温着,我给你端房里?”
“不用了,我不饿,有点累,先上去休息。”周子安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楼。
关上房门,反锁,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气。安全了……暂时。
但下一秒,他猛地僵住。
房间里的温度,不知何时降了下来。
和沈宅西厢房一样的阴冷。
而且,空气里飘起了那股熟悉的甜香——胭脂混合着血腥的甜香。
周子安缓缓抬起头。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傍晚的风吹动粗布窗帘,外面是深蓝色的天空和初现的星子。
而在窗边那张他早上坐过的竹椅上——
坐着一个“人”。
大红嫁衣,金线密绣的鸳鸯在昏暗中泛着幽光。宽袖下露出一双苍白的手,十指纤长,指甲是正常的淡粉色,交叠放在膝上。头上盖着绣“囍”字的红盖头,布料厚重,边缘缀着细小的珍珠,在微弱天光下闪着冷白的光。
她坐得端正,安静,像一尊做工精致的偶人。
但周子安知道,那不是偶人。
他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呼吸停滞,瞳孔紧缩,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致。他想动,想喊,想夺门而出,但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被拉长。几秒钟,像一个世纪。
然后,红盖头下,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软腔调,却浸透了九十年的孤寂与冰凉:
“你……拿了我的镯子。”
周子安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终于找回一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你是……沈清月?”
红影微微动了一下,盖头边缘轻轻晃了晃。
“是。”她承认了,“把镯子还我,离开这里。你不该来。”
“我……”周子安吞咽口水,喉咙发紧,“我只是来调查……民俗……”
“民俗?”沈清月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嘲讽,很淡,但清晰,“活人总喜欢把死人的痛苦,叫做民俗。”
“对不起。”周子安不知为何道歉,“我马上走,镯子还你……”
他伸手去解腕上的金镯,动作慌乱。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金属,沈清月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
“别碰!”
晚了。
金镯再次变得滚烫!而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像蛛网一样从镯子表面蔓延出来,这一次,它们直接延伸到了周子安的手腕皮肤上!
“呃啊!”他痛呼缩手,但那些血线已经牢牢“长”在了皮肤里,像纹身,更像某种烙印。
“血契……”沈清月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惊惶,“你……你的血沾到镯子了?什么时候?”
周子安猛然想起,在沈宅掀抽屉底板时,手指被木刺划破。血珠……正好滴在金镯上。
“完了。”沈清月喃喃,红盖头无风自动,“血契已成……你走不掉了。”
“什么意思?什么血契?”周子安强忍手腕灼痛,声音都在抖。
“冥婚血契。”沈清月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生人血染阴物,便是应了婚约。从今往后,你我命魂相连……除非找到我的尸骨,完成当年未尽的仪式,或者……”她顿了顿,“或者你死。”
周子安如遭雷击。
冥婚?和一个死了九十年的女鬼?
“不可能……这不合逻辑……”他试图用理性分析,但声音越来越小,“一定是某种集体暗示,或者这镯子上有致幻物质……”
沈清月似乎轻轻摇了摇头。
“你若不信,”她说,“看看窗外。”
周子安僵硬地转头,看向窗户。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不是傍晚的天光。
是沉沉夜色。皓月当空,树影婆娑。
远处镇上的灯火零星亮着——分明是子夜时分。
可他明明记得,从沈宅回来时,天刚擦黑。进房间时,最多晚上七点。
他在这房间里,和一只女鬼,面对面坐了……整整五个小时?
“时间……不对……”他喃喃。
“你的时间,被我影响了。”沈清月仍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因为血契,我的阴气会不自觉缠绕你。轻则颠倒昼夜,重则……你会慢慢分不清阴阳两界,最终变成活死人,留在这里陪我。”
周子安背靠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许久,他哑声问:“……怎么破解?”
“找到我的尸骨,完成冥婚仪式,让我真正‘嫁出去’,执念消散,我自可往生,血契自解。”沈清月的声音低下去,“或者,找到害死我的真凶,让我大仇得报,怨气消散,或许也能解除。但……”
“但什么?”
“但我的尸骨不在沈宅。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沈清月苦笑,“至于真凶……九十年了,恐怕早已化作黄土。”
房间里陷入死寂。
只有手腕上的烙印,在隐隐发烫,像在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周子安看着桌上那枚金镯的反光,又看看窗边那一身刺目红妆。许久,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
“所以,我现在,是你的……新郎?”
红盖头轻轻晃动了一下。
“……是。”
“期限呢?我要在多久内解决这件事?”
“七七四十九天。”沈清月轻声道,那声音里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四十九天后,血契彻底稳固,你我便会真正结为阴间夫妻。届时,你将半人半鬼,永世不得超生。”
四十九天。
周子安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底多了些东西。是恐惧,也有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他说,“四十九天。我帮你找尸骨,找真凶。”
“为什么?”沈清月似乎有些意外,“你不怕?”
“怕。”周子安老实承认,“但我更怕死,更怕变成不人不鬼的东西。所以,沈小姐……”
他扶着墙站起来,尽管腿还在发软。
“我们合作。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我帮你查清真相。事成之后,你往生,我活命。如何?”
红盖头下,久久没有回应。
就在周子安以为她不会答应时,他听见一声极轻的:
“好。”
“但有一事,”沈清月补充,“白日我魂力弱,只能栖身镯中。入夜方可显形。莫让他人见你与我交谈,免生事端。”
“明白。”周子安深吸口气,看向窗外月色,“那现在,我们该从哪里开始?”
沈清月沉默片刻。
“从……我的记忆开始。”
话音落下,房间里的蜡烛,忽然自己亮了起来。
不是周子安点的蜡烛——是桌上那对从沈宅带回来的白烛。
烛火幽幽,青白色,照得房间一片惨淡。
周子安这才看清沈清月的样子——或者说,她愿意让他看到的样子。大红嫁衣在烛光下暗沉如血,盖头厚重,遮住了一切。只有那双交叠的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五。”沈清月的声音缓缓响起,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天下大雨,雷电交加……”
她的声音很平,但周子安能听到其中压抑了九十年的痛苦。
“我穿着嫁衣,戴着凤冠,手里握着的,就是这只金镯。”她说,“母亲说,紧要时傍身。可紧要时……是什么时候呢?”
周子安没有打断,只是听着。
“花轿抬到李家时,新郎已经站不稳了。拜堂时,他一直在咳,帕子上全是血。”沈清月顿了顿,“送入洞房后,他就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帐顶,喘气像拉风箱。”
“然后呢?”
“然后……”沈清月的声音变得更轻,“我坐在床边,手里攥着父亲给我的那个瓷瓶。他说是安神汤,让我哄李郎服下。可瓶子里那味道……不像药。”
“你怀疑有毒?”
“我不知道。”沈清月说,“我正犹豫时,忽然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像是药材,又混合着寺庙里的香火味。然后,后颈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子安皱眉:“有人打晕了你?”
“应该是。”沈清月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再醒来时,我已经挂在房梁上,脖颈套着白绫。往下看,能看到自己的身子……穿着嫁衣,在晃。”
她的描述平静得可怕,但周子安能想象那种场景——新婚夜,红烛高照,新娘悬梁,新郎暴毙。
“然后呢?你死后……发生了什么?”
“浑浑噩噩。”沈清月说,“意识像被困在雾里,时醒时睡。只知道宅子里来了很多人,吵吵嚷嚷,后来又起了大火……再后来,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困在这里,困在这镯子里。”
她顿了顿:“直到你的血……唤醒了我。”
周子安沉默片刻,问:“你父亲给你的那个瓷瓶,有什么特别?为什么你怀疑它?”
“不知道。”沈清月说,“但我记得,父亲给我时,眼神躲闪。而且那液体……太红了,红得不像药。”
周子安想起自己带回来的两个瓷瓶。一个在抽屉里找到,是空的。一个在枕头下,还有暗红色的液体。
如果沈清月的怀疑是对的……那她父亲沈老爷,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沈小姐,”周子安看着她,“你知道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吗?”
红盖头轻轻晃动。
“不知道。”沈清月的声音低下去,“我死后,魂魄被困,无法离开。只听说沈家很快败落,宅子也荒了。父亲……再没出现过。”
周子安若有所思。
如果沈老爷真的参与了谋杀——无论是谋杀女儿还是谋杀女婿——那他的失踪或死亡,就不奇怪了。
“还有一件事,”周子安抬起手腕,露出那个烙印,“这个血契……除了时间限制,还有什么影响?”
沈清月沉默了一会儿。
“你会……慢慢变得像我。”她说,“畏光,喜阴,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到最后,你会分不清活人和死人,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周子安感到一阵寒意。
“没有例外?”
“有。”沈清月说,“如果你能找到我的尸骨,用你的血完成仪式……或许,能逆转。”
“我的血?”
“你的血能唤醒我,也能……超度我。”沈清月的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但需要很多血。多到……可能会要你的命。”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清冷的月光洒进来,和烛光交织,在地上投出诡谲的影子。
周子安看着手腕上的烙印,又看看窗边静坐的红衣身影。
四十九天。
找到一具失踪了九十年的尸骨,查明一桩几乎不可能查清的旧案。
或者……死。
“我明白了。”周子安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对白烛。
烛火摇曳,映着他的脸,也映着沈清月的红盖头。
“从明天开始,”他说,“我查案。你……尽量别吓我。”
红盖头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
“……嗯。”
烛火,忽然熄灭了。
房间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
周子安转过头。
竹椅上,已经空了。
只有那枚金镯,在他手腕上,幽幽地泛着冷光。
像在提醒他——
从今天起,他的人生,已经和一只死了九十年的女鬼,绑在了一起。
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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