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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月夜三人行
九月的月亮，像被谁咬了一口的月饼，
悬在路边一排排老胡杨树的枝桠间，
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
我走在最左边，踩着自己的影子，
李青走在中间，哼着的《吻和泪》，
陈瑞走在最右边，马尾辫在月光下一晃一晃，
我们三个人的影子在刚铺好的沥青板路上交错、分开、又交错，
像极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晚自习下课铃是晚上十点准时响的。
铃声尖锐刺耳，像一把刀切开粘稠的夜晚。教室里瞬间骚动起来，收拾书包的声音、推拉桌椅的声音、互相招呼的声音混成一锅粥。108个人，要在五分钟内清空这间拥挤的教室。
李林慢吞吞地整理书包。物理卷子（还是那张28分的）、数学练习册、英语单词本……每一样都沉甸甸的，压得肩膀发酸。
“李林！”
清脆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李林抬头，看见李青齐刘海下圆溜溜的眼睛在教室里搜寻。她比李林大二岁，父亲是泗州县三中的副校长，和李父李建国是同事。两家都住在县三中的家属院里，一排砖瓦房子，一家在东，一家在西。
县三中到胡杨林二初中需要走一段15分钟的夜路。
“等等我！”她挤进来，书包上挂的Kitty猫挂件叮当作响，“夜路太黑，我们三个结伴一起回家吧。”
这是常事。李青父亲忙，王天雪就常让李青来我家吃饭、写作业。用我妈的话说：“青青就像你亲姐姐。”
“好。”我拉上书包拉链。
“还有陈瑞姐！”李青补充，“宿舍太拥挤了，有杂乱，让她今晚住我家。和我有个伴吧。”
李林动作顿了一下。
陈瑞正从前排走过来。她已经收拾好了，单肩背着书包，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高考必备》。那是那个年代初中生必备的一本英语词典。有漫画和更加简单的英语来解释英语单词。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有点苍白，但眼睛很亮。
“可以吗？”她问，声音轻轻的，“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李青挽住她的胳膊，“我妈最喜欢你了，说你英语好，让我多跟你学学！”
陈瑞笑了，梨涡浅浅的：“那……谢谢。”
“走吧走吧！”李青一手拽一个，拉着我们往外走，“再晚路灯要熄了！”
走出教学楼时，九月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路边胡杨树叶干燥的气息。镇上的路灯已经亮了大半，但胡杨林镇的老街，路灯是那种隔十几米才有一盏的昏黄灯泡，光线弱得勉强能照清脚下一米见方的沥青路。
月光反而更亮些。
月亮刚升到老胡杨树的树梢，不算圆，缺了一小口，但清辉洒下来，把整条老街镀上一层银霜。我们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
李青走在最中间，蹦蹦跳跳的，书包上的挂件叮叮当当。她最近迷上了磁带式随身听，正哼着《吻和泪》，哼到“吻和泪、甜蜜和心碎、熊熊火中我是一只飞蛾、永远不后悔”时，故意停下来，扭头看看我，又看看陈瑞，嘿嘿地笑。
陈瑞走在她右边，隔着一拳的距离。我走在她左边，也隔着一拳。我们三个并排，把本就不宽的沥青路占去大半。
偶尔有自行车从后面叮铃铃驶过，骑车的人喊一声“借过”，我们便默契地往路边靠。陈瑞往李青那边挤，李青往陈瑞这边挤，内向的李林便悄悄往后撤了几步，和她们隔开了一些距离。
这时候的李林，只有12岁，距离10岁孩童才过去2年，一脸稚气未脱。身高也只有150，走在已经发育的很好的160左右的李青和陈瑞身边，很像一个小弟弟。
“李林。”陈瑞忽然开口。
“嗯？”
“你怎么躲那么远，走得却那么快，好像一个红了眼睛的兔子！哈哈哈！”
李林不敢说话，刷一下脸红了。
“你那天说，你有《猫城记》？”
她的声音在月色里显得格外清澈。李林侧过头，看见月光正照在她脸上，把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影子。
“有。”我说，“在周六日学校门口的书摊上买的。”
“讲什么的？”她转过头看我，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两潭深水，“真是讲猫的？”
“不是。”我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是老舍写的一个……寓言。讲一个地球人去火星，发现那里有个猫国，猫国人活得浑浑噩噩，吃一种叫‘迷叶’的毒品，国家都快灭亡了还在内斗。”
我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反应。我以为她会觉得无聊，或者听不懂。
但她听得很认真。脚步放慢了，眼睛一直看着我，像在等每一个字。
“然后呢？”她问，“地球人救了他们吗？”
“没有。”我说，“救不了。猫国最后灭亡了，被隔壁的‘矮子兵’灭了。地球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然后逃回地球。”
“后来作者也投湖了。”
她沉默了。
我们三个继续往前走。李青也不哼歌了，安静地听着。老街很静，静得能听见远处池塘里的蛙鸣，能听见风吹过胡杨树叶的沙沙声，能听见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嗒，嗒，嗒，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过了好一会儿，陈瑞才轻声说：“真悲哀。”
“嗯。”
“但老舍为什么要写这么悲哀的故事？”
我想了想：“1932年写的，那时候中国……内忧外患。也许他想用这个寓言告诉国人，如果不醒来，灭亡就是迟早的事。”
我说完就后悔了。太沉重了，对一个初三女生来说。
但陈瑞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我懂。”
月光洒在她脸上，我看见她嘴角抿成一条倔强的线。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可能真的懂。
“借我看看吧。”她说，“我想看。”
“好。”我点头，“下周一带来。”
“嗯。”
我们又沉默了。但这次的沉默不一样，像月光一样，静静地、柔软地包裹着我们。
走到家属院时，李青和陈瑞停下脚步。
“我们到了。”她说。
我抬头，看见那扇熟悉的木门。李青家的小院，青砖灰瓦，墙头爬着已经枯了大半的爬山虎。院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爸妈！”李青推门进去。
李林跟在门口，没进去。
院子里传来温和的中年妇女的声音：“林来啦？哎哟，小林也来啦？快进来坐！”
是李青的妈妈。很善良的一名语文老师。是李林父亲以前带过的学生，说话温声细语的。
李林没办法，这才走进去。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种着几株月季，还在开着，在月光下显出朦胧的粉色。院子里有一个卧室，在角落里，专门给青准备的，她家只有这一个女孩，很是宠溺。
寒暄了几句后，李林就借口天晚了，就走回自己家。
客厅的灯还亮着，电视里播着新闻联播的重播。妈从厨房探出头：“回来啦！青青呢？”
“已经回她家了。我们班陈瑞也去了，今晚住到她家。我们三个一起回来的。”
我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把书包放在书桌上。
然后从书包最里层，摸出那颗橘子糖。
糖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我小心地剥开，把糖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心里。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九月的夜风涌进来，带着胡杨树叶的干燥气息。我抬头看月亮——它已经升高了，更亮了些，缺的那一口好像也被谁补上了。
李青家院子的窗户还亮着灯。
橘黄色的，暖暖的。
我看了很久。
然后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就着月光写：
“2002年9月6日，晴，月光明亮。
今晚和李青、陈瑞一起回家。
陈瑞说我很像一个兔子。
给她讲了《猫城记》，她说想借。
她说明早见，5点去院门口等她一起去早读。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很亮。
像……”
写到这里，我停住了。
像什么？
像星星？太俗。
像泉水？太假。
我握着笔，想了很久。最后写下：
“像另一个月亮。
离我很远，
但一直照着我的那种月亮。”
写完后，我合上日记本。嘴里的糖已经化完了，但甜味还在。
窗外的月亮静静地挂着。
李青家的灯，还亮着。
那个夜晚，
月亮缺了一角，
但有些东西，
好像正在悄悄补全。
比如没说出口的话，
在九月的月光下，
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迈出了第一步。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