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纸艺课堂
有些课,不教在课表里。
比如怎么叠一只会跳的兔子,
比如怎么让千纸鹤的翅膀微微翘起,
比如怎么在四十五分钟课间里,
偷偷建造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2002年9月16日,星期一。
早上5点,闹钟还没响李林就醒了。眼睛有点肿,是昨天哭过的痕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道裂缝——它还是开口向下的抛物线,但今天看起来没那么像陷阱了。
陈瑞和李青昨晚住在了宿舍,没有回家。所以早上不能一起去学校了。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只纸兔子。皱皱的,扁扁的,耳朵一长一短。捏住它的后腿,轻轻一按。
兔子跳了一下,笨拙地落在枕头上。
他笑了。
起床,洗漱
出门前,往书包里塞了七只纸兔子。
昨晚叠的。彩纸还剩一些,粉的、蓝的、黄的、绿的,每种颜色叠了一只,又用作业本的纸叠了三只白的。七只兔子,排成一排,朝着窗外的方向——那是李青家小院的方向。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叠七只。
也许是因为一周有七天。
也许是因为,他希望陈瑞的每一天,都能让兔子跳走不开心。
早自习是英语背诵,不能背下整篇课文的人,不配去吃早饭。背会的可以找老师背诵,也可以选择去教室外的阳台,自己拿上一张空白纸,站在在水泥栏杆前默写。
李天老师站在讲台上,周围围满了要背书的同学。教室里的空气乱糟糟的,108个人大声背着英文。
李林在水泥栏杆上默写完最后一个单词,透过窗户,回看教室。陈瑞坐在第二排,背挺得笔直,马尾辫用一根新的黑色发绳扎着——不是他捡到的那根红色。
她早就已经背完了,在自己另外默写,写得很认真,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有点严肃。
李林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拿出那只粉色的纸兔子,一边看,一边默写。
很轻很轻的动作,像做贼。
陈瑞抬头看见窗外的李林和纸兔子时,动作顿了一下。
阳光窗户照进来,把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她看着李林,眼睛弯成月牙,梨涡浅浅的。
没说话,只是笑。
第一节课是数学,郭华老师又在像祥林嫂那样唠叨。这次是因为上周的测验,全班平均分只有62。“孩子们啊,”她有点忧虑,“这样下去怎么考一中……”
底下有人叹气,有人趴着睡觉。我偷偷从书包里拿出第二只蓝色的纸兔子,在草稿纸的掩护下,让它跳了一下。
跳得很轻,没人看见。
但陈瑞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她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瞥了我一眼。
我立刻坐直,假装认真听讲。
下课铃一响,郭老师还没说完“下课”,陈瑞就转过身来。
“还有吗?”她小声问,眼睛亮晶晶的。
我把书包拉开一条缝。
六只纸兔子,整整齐齐地躺在夹层里,颜色各异,像一道小小的彩虹。
她的眼睛睁大了,梨涡深深地陷下去:“你叠的?”
“嗯。”
“一晚上?”
“嗯。”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旁边的程伟都探头过来:“看什么呢?”
“没什么!”陈瑞迅速转回去。
但她的耳朵红了,从发根红到耳尖。
第二节课间有二十分钟,是真正的“大课间”。大部分人都去操场做操了,我和陈瑞没去——她数学作业没交全,被郭华老师点名留下补;我物理作业也没交全,杜老师倒是没点名,但我自己心虚,留下来补。
教室里只剩下五六个人,稀稀拉拉地坐着。
陈瑞补完作业,走过来敲了敲我的桌子。
“喂。”
我抬头。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彩纸——不是作业本纸,是真正的彩色折纸,颜色鲜艳,边缘整齐。我认出那是陈父从广东寄给她的,上次她提过。
“想学千纸鹤吗?”她问。
我点头。
我们在教室最后一排坐下。那里靠窗,阳光最好,又最隐蔽。她把彩纸摊在桌上,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像打翻了一盒颜料。
“先对折,对角线。”她示范,手指灵活地翻动纸张,“要折得特别整齐,不然翅膀会歪。”
我跟她折。我的手比她的笨,折出来的对角线歪歪扭扭。
“这样。”她放下自己的纸,握住我的手,“手指要压住这里,用力,对……”
她的手很凉,覆在我的手背上。我的手指僵住了,血液好像都涌到了手背那块皮肤上,烫得吓人。
“怎么了?”她问。
“没、没事。”我低头,耳朵在烧。
她松开手,继续折。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课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光斑落在彩纸上,落在她的手指上,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
空气里有粉笔灰的味道,有旧书的霉味,有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还有一种很轻很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彩纸被折叠时发出的脆响,沙沙的,像某种秘密的语言。
“然后这样翻过来。”她把纸翻了个面,动作轻盈得像在跳舞,“这里是鹤的头,要折得尖一点。”
我学着她折。这次好多了,折出来的头虽然不尖,但至少像个头。
“翅膀要这样折。”她把纸的两侧向中间折,纸立刻有了立体的形状,“看,像不像要飞起来?”
确实像。扁平的彩纸在她的手里变成了有生命的形状,翅膀微微张开,脖子优雅地弯曲。
我折的也勉强成形了,只是翅膀一高一低,像只受伤的鸟。
“第一次能折成这样很好了。”她把我的千纸鹤拿过去,小心地调整翅膀的角度,“听人说,每只千纸鹤都有一颗心。折得越用心,它就越有灵性。”
“灵性?”李林想起了一首歌,叫《千纸鹤》。“千纸鹤千颗心在风里飞。”
“嗯。”她点头,声音轻轻的,“比如可以许愿。折一千只,愿望就能实现。”
“你许过愿吗?”
她顿了一下,梨涡浅了些:“许过。但还没折到一千只。”
“许的什么愿?”
她看着我,眼睛在阳光下清澈见底。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会说。
但她只是笑:“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我也笑了。没再问。
我们又各自折了一只。这次我折得好多了,翅膀对称,头也尖了。她把两只千纸鹤并排放在桌上,一只是她折的,精致灵动;一只是我折的,笨拙但认真。
“像不像兄弟俩?”她说。
“像。”
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们。教室里很安静,能听见远处操场上做操的音乐声,模糊的,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两只即将学会飞的纸鹤。
“你们在干什么?”
声音像冰刀,切开了温暖的空气。
我和陈瑞同时抬头。
李天老师站在教室后门,脸色铁青。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套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眼镜片后的眼睛冷冰冰的。
“李老师……”陈瑞站起来。
“课间不休息,在这里折纸?”李天老师走进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鼓点,一声声敲在心脏上,“陈瑞,你是英语课代表,就带这种头?”
“我们作业补完了。”陈瑞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补完了就可以不务正业?”李天老师走到桌前,拿起那只红色的千纸鹤,捏在手里,“这是什么?玩具?你们是初三学生,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千纸鹤在她手里被捏得变形了。我下意识地想去抢,但忍住了。
“李老师,我们只是……”我想解释。
“只是什么?”李天老师转向我,“李林,你物理考多少分?28分!有这闲工夫折纸,不如多背几个物理公式!”
我的脸烧起来。那个数字,像烙印一样烫在皮肤上。
陈瑞忽然开口:“劳逸结合。”
三个字,很轻,但很坚定。
教室里剩下的几个同学都屏住了呼吸。
李天老师盯着她,盯了很久。然后笑了,是那种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笑:“好,很好。陈瑞,你很有想法。那你就站着好好想,想到上课为止。”
她指了指教室后面的墙:“去那儿站着。”
陈瑞抿了抿嘴,没说话。她把桌上的彩纸收好,放进书包,然后走到教室后面,面对着墙站好。
背挺得笔直,马尾辫一动不动,脸庞上却带着微笑。
李天更生气了,说:“你笑什么笑!”
“难道我应该哭?”陈瑞也是起了脾气。
李天看着陈瑞,一时间被激住了,没想到这个女孩子这么倔强。哑口无言。
“还有你,李林。”李天老师看向李林,准备把炮火冲向他,“你也……”
“李老师。”陈瑞忽然回头,“是我要教他折纸的,不关他的事。”
李天老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最后摆摆手:“行了,准备上课。”
她走了,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走廊里。
上课铃还没响。教室里安静得可怕。
李林看着陈瑞她的脸,只能看见她一脸的笑容,瘦削的肩膀,和那根黑色的发绳。
李林站起来。
走到教室后面,站在她旁边。

陈瑞侧过头看李林,眼睛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点别的什么。
李林没说话,只是对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梨涡浅浅的。
然后,两人并排站着,斑驳的墙面是背景。墙上有各种涂鸦——“某某某是大笨蛋”、“中考加油”、“F4好帅”,还有一道长长的裂缝,从天花板延伸到地面。
两人看着那道裂缝,谁也没说话。
但李林知道,她在笑。
李林也在笑。
无声地笑。
第三节课是语文,老师还没来。教室里又开始喧闹起来。
我摸了摸口袋,那里有一只千纸鹤——是我折的第二只,蓝色的,翅膀已经调整对称了。
我悄悄拿出来,握在手心。
然后伸出手,碰了碰陈瑞的手背。
她转过头。
我把千纸鹤放进她手心。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蓝色的千纸鹤躺在她白皙的手掌里,小小的,脆弱得好像一用力就会碎。
但她握得很轻,像握着什么宝贝。
“谢谢。”她用口型说。
我摇摇头,也用口型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她不会罚站。
她笑了,摇摇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是那只粉色的纸兔子——我早上夹在她听写本里的那只。
兔子的耳朵上,多了一行小字,用圆珠笔写的,很秀气:
“今天也要加油。”
我握紧兔子,手心出汗了。
不是紧张的汗。
是另一种汗。
语文老师进来时,我们才回到座位。
整整一节课,我都没听进去。手心一直攥着那只兔子,攥得纸都软了。偶尔抬头看前排,陈瑞坐得笔直,马尾辫随着记笔记的动作轻轻晃动。
阳光从她左侧的窗户照进来,把她半边身子照亮。
我能看见她耳朵上细小的绒毛,能看见她颈后那一小截皮肤,能看见她写字时微微抿起的嘴角。
还有她口袋里,露出一小截蓝色的翅膀。
那是我的千纸鹤。
她在口袋里,给那只千纸鹤安了家。
晚上十点,放学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我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犹豫。陈瑞走过来,递给我一把折叠伞——浅蓝色的,伞面上印着白色的小花。
“给。”她说。
“你呢?”
“我和李青一起走,她有伞。”她指指身后,李青正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我接过伞,伞柄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谢谢。”我说。
“不用。”她笑,梨涡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明天见。”
“明天见。”
她跑进李青的伞下,两个女孩并肩走进雨里。浅灰色的雨幕中,她们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街角。
我撑开伞。
浅蓝色的伞面在头顶展开,像一小片独立的天空。
雨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我走进雨里,走得很慢。
手心还攥着那只纸兔子,攥了一整天,纸已经软得不成样子了。
但我舍不得松手。
因为上面有她写的那行字:
“今天也要加油。”
我会的。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
“2002年9月16日,阴转小雨。
我带去了七只纸兔子,她很高兴。
她教我叠千纸鹤,在教室最后一排,阳光很好。
被李老师发现了,她罚站。
我鼓起勇气,陪她站。
我送她一只千纸鹤,她送我兔子,上面写了‘加油’。
放学下雨,她借我伞。
今天,我第一次被罚站。
但一点也不难受。
因为有人陪我一起站。
这很重要。”
写完后,我把那只软塌塌的纸兔子小心地展平,夹在日记本这一页。
然后翻开新的一页,开始叠千纸鹤。
这次不用彩纸,用作业本的纸。白色的,朴素的。
我折得很认真,每一步都记得她教的样子——对角线要对齐,头要折尖,翅膀要对称。
折到第九只时,我停住了。
因为我想起她说的:折一千只,愿望就能实现。
我的愿望是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有很多。想物理考好一点,想家里别再吵架,想……
想每天都看见她的梨涡。
我把九只千纸鹤排成一排,放在窗台上。雨已经停了,月光从云层缝隙里漏出来,照在纸鹤上,给它们镀上一层银边。
它们静静地立着,翅膀微微张开。
像随时准备飞走。
去某个地方。
去实现某个愿望。
那个夜晚,
雨后的月亮特别亮。
我躺在床上,
想着今天的一切——
七只兔子,两只千纸鹤,一面斑驳的墙,
还有那句无声的“谢谢”和“对不起”。
最后都化成了她手心的温度,
和伞柄上残留的暖意。
原来初三不只是试卷和分数,
还有这些。
这些偷偷的、明亮的、
像千纸鹤一样随时准备飞起来的瞬间。
(本章完,约44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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