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旱荒三年，骨肉相护
大玉国四十年，夏。
春末那场桃花雨像是最后的温柔，落尽之后，天就再也没舍得掉过一滴泪。起初只是日头烈了些，护城河畔的柳枝还绿得精神，卫琳跟着玉畅哥在河边捡石子时，还能看见水底的小鱼摆尾。可到了六月，风突然就变了性子，卷着黄沙掠过青石板路，把太阳吹成了个烧红的铜盆，悬在天上一动不动。
最先不对劲的是城外的田。卫琳跟着赵氏去给城里富户送缝好的衣裳时，亲眼看见往日里能没过脚踝的麦田，如今成了一片焦土。土块裂成巴掌大的块，边缘翘得老高，像被谁硬生生掰碎的瓦罐，脚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能惊飞半空中盘旋的乌鸦。护城河里的水也一天浅过一天，先是露出岸边的鹅卵石，接着是厚厚的淤泥，最后连河心都只剩下一汪浑水，绿得发臭，水面上漂着死鱼的白肚皮，腥气能飘出半条街。
灾民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一夜之间挤满了帝城的街角。他们的衣裳烂得像破布，头发纠结成毡，怀里的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哭起来都没力气，只能发出小猫似的呜咽。有人蹲在墙根下，拿着石块砸树皮，砸下来一点碎屑就往嘴里塞，嚼得嘴角发白；有人捧着破碗跪在路边，眼神空得像口枯井。卫琳每次路过，都要攥紧赵氏的衣角，心里发紧——她认得其中一个老婆婆，前阵子还在市集上卖过甜枣，如今却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了。
卫家的日子，也跟着这天气一起，一天天往下沉。卫家有兄弟三人和一个大姐，都已各自成家嫁人，卫德山是老大，养了卫琳，二弟叫卫德林，三弟叫卫德海，大姐嫁给了一个中将姓沈。
一开始姑母还时不时送来点吃的，可是慢慢的姑妈家也开始了缺衣少粮。
布庄的门板关得越来越早，掌柜的脸拉得比驴还长，见了卫德山就叹气：“德山啊，不是我扣你工钱，实在是……你看这街上，谁还有闲钱做新衣裳？”卫德山的账本记得再清楚，也抵不过空荡荡的铺子，每月领回的铜钱，连买粗粮都要数着花。赵氏的针线笸箩早就空了，往日里堆成小山的活计，如今连个影子都没有——谁家的破衣裳不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
七岁的卫琳，本就长得纤瘦，如今更像根被晒蔫的豆芽菜。她的小脸蜡黄，下巴尖得能戳人，只有一双眼睛，亮得让人心疼。每天天不亮，她就跟着赵氏去河边洗衣——其实也没什么衣裳可洗，只是想在浑浊的河水里捞点水藻，回家煮了充饥。她从不吵着要吃的，就算饿得肚子“咕咕”叫，也只是抿着嘴，帮赵氏拉风箱，或者蹲在灶边，把掉在地上的糠麸粒一粒一粒捡起来，吹吹灰，放进嘴里慢慢嚼。
“琳儿，这个给你。”赵氏把碗里唯一的半块糠麸饼推到她面前，饼硬得像石头，上面还沾着点草屑。
卫琳摇摇头，小手把饼往回推：“娘吃，娘眼睛花，得多吃点才有力气穿针。”她知道，娘最近总对着针眼发呆，好几次线都穿歪了——那是熬了太多夜，又总吃不饱的缘故。
赵氏的眼圈红了，别过脸去擦了擦，又把饼塞回她手里：“娘不饿，娘刚才偷吃了野菜根。”卫琳看见她嘴角的绿沫，知道她又在撒谎，却还是咬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的掰成两半，塞给刚进门的卫德山一半。
卫德山接过饼，手指抖得厉害。他今天在码头扛了三趟大包，腰像要断了似的，回来的路上，看见别人扔掉的烂菜叶子，都忍不住捡了几片。他看着女儿小口小口啃着饼，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夜里，他和赵氏坐在灶房里，就着月光商量。
“我明天去码头多扛两趟吧。”卫德山的声音哑得像破锣，腰后传来一阵钝痛——那是早年落下的病根，这阵子旱得厉害，疼得越发勤了。
“你腰能行吗？”赵氏摸着他的背，那里的骨头硌得手疼，“实在不行，我去给张大户家浆洗衣物吧，听说他家最近缺人手。”
“不行！”卫德山立刻打断，“你眼睛本就不好，浆洗要弯腰盯着看，再熬坏了怎么办？我没事，忍忍就过去了。”他叹了口气，“不能让琳儿饿着，她还小。”
赵氏没说话，第二天一早就把自己的银镯子揣在怀里，悄悄去了当铺。那镯子是她嫁过来时，娘给的陪嫁，她一直舍不得戴，如今却换回来一小袋糙米。熬粥的时候，她把稠的那碗端给卫琳，自己和卫德山喝清汤，里面飘着几根水藻。
卫琳捧着碗，小口喝着。米粥的香味钻进鼻子，她却觉得嗓子眼发堵。她看见爹喝粥时，眉头皱了皱，手悄悄按了按腰；看见娘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碗里的东西，却还是把飘到自己碗里的米粒，悄悄拨到她这边。卫琳忽然把粥推到中间：“我们一起喝。”
她用勺子把粥分成三份，每份都差不多，然后举起自己的那碗：“娘，爹，干杯！”
赵氏和卫德山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熬着，没想到这一旱，就是三年。
第一年，大家还在盼雨，逢人就说“再等等，总会下的”；第二年，河底的淤泥都晒成了硬块，有人开始逃荒，往南方有水的地方去；到了第三年，连最有指望的老井都见了底，帝城里的哭声，比风声还多。
卫德山的咳嗽越来越重，每到夜里，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腰也弯得像张弓，扛活时，腿都在打颤。可他还是每天都去，晚上回来，总不忘给卫琳带点“小玩意”——有时是颗捡来的光滑石子，有时是片形状好看的枯叶，那天竟摸出颗野山楂，红得发亮。
“在墙角摘的，酸得很，你肯定爱吃。”他把山楂塞给卫琳，自己却捂着腰直抽气——刚才扛包时不小心闪了腰。
赵氏的眼睛越来越差，看东西像蒙着层白雾，却还是摸索着搓麻绳。她的手指关节肿得像馒头，搓一会儿就疼得直咧嘴，却停不下来——一根麻绳能换两个铜板，够买一把野菜。有次卫琳半夜醒来，看见娘还在灯下搓绳，月光照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
“娘，别搓了，睡觉吧。”卫琳爬起来，抱住赵氏的胳膊。
赵氏吓了一跳，随即摸了摸她的头：“就剩这几根了，搓完就睡。琳儿乖，快睡，明天还得早起挖野菜呢。”
卫琳也长大了些，懂得了更多事。她不再等着爹娘给她留吃的，而是偷偷把自己的那份藏起来，趁他们不注意，塞回他们碗里。她跟着玉畅哥去郊外挖野菜，走得比谁都远，手上被荆棘划了好多口子，也不吭声，只把挖来的灰灰菜、马齿苋，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带回家给爹娘煮汤。
玉畅比她大三岁，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了。他跟着杂耍班走江湖，学了点功夫，每天回来，都会偷偷给卫琳塞点吃的——有时是半个干硬的窝头，有时是几颗野枣，甚至有一次，是块烤得焦脆的麦饼。
“这是班主赏的，我不爱吃。”他把饼塞给卫琳，耳尖红得厉害，卫琳却看见他的肚子也在“咕咕”叫。
那天去挖野菜，卫琳看见一棵老榆树，枝头还挂着几片嫩绿的榆叶。那是难得的新鲜东西，她踮着脚尖，伸手去够，脚下的土突然松了，她“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手心擦破了皮，渗出血珠。
赵氏听见声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双手在她身上乱摸，摸到血时，眼泪“啪嗒”掉在她手背上：“都怪娘没用……让你遭这罪……”
“娘就是最好的娘。”卫琳用袖子擦去赵氏的眼泪，奶声奶气地说，“我不疼，真的。等下雨了，我们就种麦子，做好多好多馍馍，给娘和爹吃。到时候爹的腰就不疼了，娘的眼睛也能看清针线了。”
赵氏抱着她，哭得浑身发抖。她没告诉卫琳，前几天她去药铺，用卖血的钱换了半斤小米——那小米熬的粥，卫琳昨天喝了小半碗，说“甜甜的”，她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第三年的夏末，天突然变了脸。
先是刮起了大风，卷着乌云压了过来，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起初是几滴，然后越来越密，最后成了瓢泼大雨。灾民们跑到雨里，仰着头，张着嘴，任由雨水往嘴里灌，有人哭，有人笑，声音在雨里乱成一团。
卫琳站在院里，仰着头，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心里却又酸又涩。她看见爹今天没去码头，坐在屋檐下，望着雨笑，只是笑了没两声，就开始咳嗽，咳得弯下了腰，手紧紧按着腰侧——那病根，怕是要跟着一辈子了。
娘站在廊下，伸出手接雨水，手指在雨里摸索着，脸上带着笑，可卫琳看见她的眼角，有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娘，你看！”卫琳捡起片被雨水打落的柳叶，跑到赵氏面前，“绿不绿？你摸摸，滑溜溜的。”
赵氏摸着柳叶，笑出了声：“绿，肯定绿。”
雨还在下，滋润着干裂的土地，也冲刷着帝城的绝望。院门外，玉畅默默地站着，手里拿着个新做的风筝，竹骨上缠着卫琳最喜欢的红头绳。他看着卫琳扶着卫德山进屋，看着赵氏在廊下摸着湿漉漉的门框笑，悄悄把风筝挂在了卫家院墙上。
他知道，这场雨来得太晚，卫家爹娘的病根是落定了，但至少，卫琳不用再啃硬得能硌掉牙的糠饼了。而那些藏在艰难日子里的疼惜，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能在雨里，悄悄发个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