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场的血腥气,终究没能完全被寒风与化尸粉掩埋。
几天后,城西的街面上,流言开始像瘟疫般悄无声息地蔓延。版本众多,光怪陆离。有说黑虎帮与四海赌坊火并,双方大佬同归于尽;有说惹来了过路的江洋大盗,黑吃黑卷走了所有钱财;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说那晚窑神发怒,降下天火,将争斗的恶人全都收了去。
流言归流言,王都的底层秩序,却因此悄然改写。
黑虎帮群龙无首,残余的帮众为争抢地盘和内斗,很快便作鸟兽散,城西几条街面的“管理权”暂时真空,引来不少小帮派的觊觎。而四海赌坊虽然损失了刘三刀和两名好手,但其背后的东家——一个与城南漕帮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没落勋贵子弟——并未立刻采取激烈的报复行动,反而下令赌坊暂时歇业,仿佛在忌惮着什么,又像是在暗中调查。
这些细微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涟漪尚未扩散到湖面,却已被潜伏在湖底的“听风者”捕捉。
破落小院,地窖。
油灯如豆,映照着林隐平静无波的脸。他面前摊开着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木炭画着简易的王都地图,其中城西部分,标注了几个新的符号。
石猛、钱小七、夜莺肃立在前,汇报着这几日在外搜集的信息。
“少爷,”钱小七口齿伶俐,率先开口,“四海赌坊关了门,但后门常有生面孔出入,像是探子。黑虎帮散了,现在‘瘸腿李’和‘独眼张’两伙人正在争南边那条街,昨天还打了一场。”
夜莺补充道,声音依旧细弱,但条理清晰:“我……我跟了四海赌坊出来的一个人,他去了城南的‘快活林’赌坊,那是漕帮的产业。他进去约莫半个时辰才出来。”
石猛则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去了砖窑场附近,官府的衙役去看过,但没查出什么,说是江湖仇杀,不了了之。周围多了些生面孔在晃荡,不像乞丐。”

林隐静静听着,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
风波比预想的要小,这得益于他处理得干净利落,以及这个时代官府对底层江湖仇杀的习惯性漠视。但四海赌坊背后势力的沉默,反而更像是一种蓄力。漕帮……他记下了这个名字。一个掌控着王都部分水路运输的庞然大物,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势力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知道了。”林隐收起地图,“四海赌坊和漕帮那边,暂时只需留意,不必靠近。钱小七,你接下来的任务,是摸清‘瘸腿李’和‘独眼张’两伙人的底细,他们常在哪里活动,靠什么营生,手下有多少人。”
“是,少爷!”钱小七眼中闪过兴奋,这种打听消息的活儿,他最为擅长。
“石猛,夜莺。”林隐看向另外两人,“随我出去一趟。”
他没有说去哪里,但石猛和夜莺没有任何疑问,立刻应是。
半个时辰后,王都南城,一片鱼龙混杂、房屋低矮密集的区域。
林隐换了一身稍好些但仍不显眼的棉袍,脸上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显得肤色暗沉了些,少了几分属于孩童的稚嫩,多了些市井少年的寻常。石猛和夜莺跟在他身后,如同两个沉默的随从。
他们此行的目标,是一家濒临倒闭的铁匠铺。
铺子位于一条肮脏小巷的尽头,门口挂着破旧的“张氏铁铺”招牌,炉火已熄,门可罗雀。老铁匠张老实蹲在门口,看着零星走过的行人,眼神浑浊,满面愁容。他的儿子,一个二十出头、名叫阿土的壮实青年,正烦躁地捶打着一些废弃的铁料,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隐踱步走了过去。
“打铁?”张老实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问。
“不打铁,谈生意。”林隐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符合外表的沉稳。
张老实和他儿子阿土都愣了一下,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少年。
林隐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径直走到那堆废弃的铁料前,捡起一块,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
“火候不足,杂质太多,淬火手法也老了。”他平淡地评价道。
阿土顿时涨红了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个小娃娃懂什么!我们张家的手艺……”
“手艺若真的好,铺子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林隐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对方最后的尊严。
张老实拦住了想要发作的儿子,叹了口气:“小哥说得是……如今好的铁料难收,官坊压价又狠,我们这种小铺子,实在是……难以为继了。”
“我可以给你提供铁料,”林隐抛出了诱饵,“甚至,可以教你新的法子,打出更好的铁……不,是钢。”
“钢?”张老实和阿土同时惊呼,眼中充满了怀疑。钢,那是只有官坊和极少数的顶级大匠才能偶尔炼出的东西,价值千金!这个小娃娃,莫不是失心疯了?
林隐知道空口无凭。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狭长的布包,打开,露出了那把钢制小刀。
“看看这个。”
阿土将信将疑地接过小刀,入手便是一沉,手感与寻常铁器截然不同。他仔细看去,刀身线条流畅,隐隐泛着一层幽光,他下意识地用指甲弹了一下。
“铮——”
一声清越悠长、远超寻常铁器的颤音响起,久久不绝。
张老实猛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抢过小刀,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刀身,感受着那平滑如镜、毫无瑕疵的质感,又拿起旁边一把自己打的铁刀,用刀口对磕。
“嚓”的一声轻响,铁刀的刀口崩开了一个明显的缺口,而那小刀的刃口,完好无损,连一丝白痕都未曾留下。
“神兵……这是神兵啊!”张老实的手都在颤抖,看向林隐的目光彻底变了,充满了敬畏与狂热。“小……不,公子!您……您真的……”
“这不过是随手之作。”林隐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若按我的法子,虽不能保证把把如此,但胜过市面寻常铁器数倍,轻而易举。”
他顿了顿,看着呼吸粗重的父子二人,抛出了真正的条件:“这间铺子,以后归我。你们,替我做事。我会提供你们所需的铁料和新的技法,工钱照付,打出的器物,由我统一处置。做得好,将来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张老实和阿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激动与决绝。他们已是山穷水尽,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活路,更是他们张家手艺更进一步的唯一希望!
“扑通”一声,张老实直接跪了下来:“老朽张老实,愿携犬子阿土,追随公子!但凭公子差遣!”
阿土也连忙跪下,磕了个头。
林隐微微颔首,受了他们这一礼。恩威并施,方能驾驭。
“起来吧。从明天起,恢复炉火。第一批铁料,今晚会有人送来。你们先按我的要求,打造几样东西。”林隐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上面画着几种简单的工具图纸,包括改进的钳具、锤头,以及……几个造型奇特的坩埚草图。
“神工坊”的第一块基石,于此悄然落下。
离开铁匠铺,林隐又带着石猛和夜莺,在城南转了几圈,最终选定了一处位置相对偏僻、但靠近水源、前后都有通道的废弃仓库。通过林福,以极低的价格暗中盘了下来。这里,将作为“隐泉商会”初期的秘密仓库和物资中转站。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然而,就在林隐以为能暂时安稳发展时,一股潜藏的暗流,终于寻到了一丝痕迹。
数日后,林府。
嫡次子林昀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阴沉。他在自己的书房里烦躁地踱步,最后唤来了自己的心腹小厮。
“去查查,城西砖窑场那件事,最后官府是怎么定论的?还有,四海赌坊背后,到底是谁?”林昀眯着眼睛,他最近正在极力巴结一位有权势的皇子,而那位皇子,似乎对漕帮有些不满。他敏锐地感觉到,城西的事件,或许是一个可以用来投石问路的机会。
他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这个举动,其探究的矛头,在不久的将来,会隐隐指向那个被他视若无物的、住在破落小院里的三弟。
王都的水,深不见底。林隐这条潜龙,在深渊中悄然积蓄着力量,而水面上,因他而起的涟漪,正开始相互碰撞,酝酿着更大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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