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利驶入沈氏大厦地下车库时,宁蓁腕间的浅金色眼眸纹路再次细微发热。这次不是警告,更像一种指引——指向电梯方向。
她垂眸,没作声。
电梯直达顶层。金属门无声滑开,眼前是占据整层楼、极度简约却也极度昂贵的书房。三面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夜景,如同匍匐在脚下的星河。正对面墙上挂着沈屹舟一幅晚年书法,笔锋遒劲孤绝,只有两个字:“守真”。
沈砚清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他没回头,声音比在宴会厅更冷,仿佛淬了冰。
“密钥,你从哪里得来的?”
宁蓁走到书房中央的沙发旁,没坐。她的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熟悉的古籍编号——那是沈屹舟亲自整理的,按朝代而非作者,因为他总说“要看一个时代的气象”。
“沈总,”她开口,没回答他的问题,“你右手边第二个书架,第三排左数第七本,《岭表录异》唐代残卷,夹层里有你祖父二十年前写的一份关于南洋航运的手稿。他没写完,最后一句话是‘季风不信人,唯信天时’。”

沈砚清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你左手边的红木矮几,”宁蓁继续,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事实,“左下角有个被烟头烫过的痕迹。不是他烫的,是你七岁时玩打火机不小心烧的。他当时没骂你,只说‘记住,火能取暖,也能毁物’。”
沈砚清猛地转过身。他的脸色在顶灯光线下显得苍白,眼神里翻滚着惊涛骇浪,还有一丝被窥破私密童年的恼怒。
“你到底是谁?”他一字一顿,“谁派你来的?竞争对手?还是……”
“沈总查过我的资料了,不是吗?”宁蓁终于看向他,“十八岁,宁家从南方小镇接回来的私生女,母亲早逝,成绩中游,没有任何特殊背景。一个完美的、用来联姻换取资源的棋子。”
她说“棋子”两个字时,语气没有任何自怜,只有陈述事实的平淡。
沈砚清确实查了。在宴会厅到顶楼的二十分钟里,他让助理调出了宁蓁所有能查到的信息,薄薄三页纸,乏善可陈。可眼前这个人,和资料上那个怯懦平庸的少女,判若云泥。
“所以,”他走近几步,压迫感随距离缩短而剧增,“你是想告诉我,你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还是……”他顿了顿,一个荒诞到他自己都不信的念头浮上来,“你认识我祖父?在他……昏迷之前?”
问完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宁蓁今年十八,祖父三年前昏迷时她十五,还是个乡镇中学的学生,怎么可能和叱咤风云的沈屹舟有交集?
宁蓁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带着一种沈砚清看不懂的、近乎悲悯的意味。
“沈总,”她走到那幅“守真”书法前,仰头看着,“你知道你祖父为什么最喜欢这两个字吗?”
沈砚清没说话。
“因为他这一生,”宁蓁抬手,指尖虚虚拂过宣纸边缘,“说过太多违心的话,做过太多不得不做的交易。‘守真’,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块……净土。”
她的指尖停在“真”字最后一点上:“这一点,他原本想写成圆的,像一枚铜钱。但最后改成了方的。他说,‘钱是圆的,但做人的底线,得是方的’。”
沈砚清呼吸一滞。
这句话……他听过。十二岁那年,祖父教他书法时随口说的。当时书房只有他们两人,窗外下着雨,祖父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低沉温和。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父亲都不知道。
“你……”沈砚清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你怎么可能……”
宁蓁收回手,转身面对他。窗外霓虹的光在她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影,让她看起来既像十八岁的少女,又像……某个穿越时空而来的古老灵魂。
“我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沈总。”她平静地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祖父书桌左边第一个抽屉,最底层压着一封没写完的信。开头是‘吾儿知舟亲启’——那是写给你父亲的。写于他昏迷前三天。”
沈砚清瞳孔骤缩。父亲沈知舟,十年前因空难去世,是祖父心中最深的痛。那之后,祖父的书桌抽屉就成了禁地,连他这个最得宠的孙子都从未私自翻看过。
宁蓁继续,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沈砚清摇摇欲坠的认知里:“信没写完,只有两行。‘知舟,昨夜又梦你幼时,趴我膝上问星为何不坠。父愚,至今未得解。唯觉世事如星,看似永恒,实则……’后面没了。墨水洇开一团,像泪痕。”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沈砚清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擂鼓一样撞着耳膜。他盯着宁蓁,想从她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可她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但怎么可能……这些细节,这些私密到骨子里的情感碎片……
除非……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水面,荒谬绝伦,却又隐隐指向唯一的可能。
“宁蓁,”沈砚清的声音哑得厉害,“你和我祖父……到底是什么关系?”
宁蓁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良久,才轻声说:
“他手腕那串紫檀木珠,该上油了。再不保养,裂纹会深入木质,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她回头,看向沈砚清:“油在他书房西北角那个紫檀木匣里,第三层暗格。钥匙在《庄子·逍遥游》那册函套的夹层,铜的,很小。”
沈砚清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
而宁蓁已经朝门口走去:“很晚了,沈总。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学。”
“等等。”沈砚清终于找回声音,“你……住哪里?宁家?”
“宁家给我准备了房间。”宁蓁在门口停步,没回头,“但沈总如果方便,可以帮我查件事。”
“什么?”
“我母亲的名字,林蓁,真的是因为生我时难产去世的吗?”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沈砚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还有,我出生那年的户籍记录,能不能查到原始档案?”
沈砚清皱起眉:“你怀疑什么?”
宁蓁终于转过身。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某种深沉而锐利的东西。
“我怀疑,”她说,“有人,在我的人生里,撒了一个很大的谎。”
她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沈砚清一人。他站在原地许久,然后猛地走到书桌旁,拉开左边第一个抽屉。
手有些抖。他深吸一口气,掀开垫纸,露出底层。
那里,真的压着一封泛黄的信笺。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展开。
“吾儿知舟亲启”六个字,苍劲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信的内容……和宁蓁说的一字不差。连那团墨水洇开的痕迹,都一模一样。
沈砚清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放下信,几乎是踉跄着走到西北角的紫檀木匣前,找到那册《庄子·逍遥游》,手指探入函套夹层——
一枚小小的、冰凉的铜钥匙,落入掌心。
他打开木匣,推开第三层暗格。
一小瓶色泽温润的紫檀木油,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还有一张便签,祖父的字迹:“每月初一、十五,以棉布蘸少许,顺纹轻拭。勿多。”
啪。
钥匙从沈砚清指间滑落,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靠着书架缓缓滑坐在地,双手插入发间,脑子里一片混乱。
宁蓁……林蓁……沈知蓁……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荒谬绝伦,却又有无数细节丝丝入扣地指向它。
他猛地起身,冲向书房内的保险柜,输入密码,取出那份沈家从不外示的绝密族谱。
泛黄的宣纸在灯光下展开,沈家的血脉枝蔓清晰可见。他的手指顺着“沈屹舟”那一脉往下,在“子女”栏停顿——
长子:沈知舟(已故)
长女:沈知蓁(三岁夭折)
沈砚清的指尖停在“沈知蓁”那个名字上,久久不动。
夭折……
可如果……没有呢?
如果当年那个三岁女孩没有死,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被送走、被隐藏、被篡改了人生轨迹……
如果宁蓁,就是沈知蓁……
那她喊的那声“爸爸”,她知道的那些秘密,她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沧桑……就都有了答案。
但怎么可能?三岁到十八岁,十五年。如果她还活着,祖父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去找她?
除非……有人,一直在阻挠。
有人,撒了一个横跨十五年、涉及两条人命的弥天大谎。
沈砚清合上族谱,背脊发凉。
他拿出手机,拨通助理的电话:“两件事。第一,查宁蓁母亲林蓁的所有信息,尤其是十八年前的医院记录和死亡证明。第二……”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调取宁家近二十年所有资金往来,重点查十八年前到十五年前这个时间段。”
挂断电话,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城市的灯火,忽然想起宁蓁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我怀疑,有人,在我的人生里,撒了一个很大的谎。”
沈砚清闭上眼睛。
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撒这个谎的人,是谁?
目的,又是什么?
而此刻,驶向宁家的车上,宁蓁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属于沈屹舟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这次是一段更早的画面:年轻的男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指着夜空认星星。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爸爸,星星为什么不掉下来呀?”
男人笑了,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因为星星有家呀。每一颗星星,都要回家的。”
宁蓁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轻声重复:
“要回家的。”
腕间的浅金色纹路,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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